那一刻,我喉頭發緊,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窗外夕陽西沉,余暉落在那本舊筆記上,像是一道穿越時空的烙印。
而我知道,風暴已經在路上了。
周五,廠黨委會即將召開。
趙副廠長已經放出風聲,要在會上再次強調“組織紀律”和“代表人選的政治可靠性”。
他不會想到,有些火種,早已不在爐中,而在人心深處,靜靜等著風起。
周五的黨委會,會議室里煙味嗆人。
我坐在角落,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畫著熱處理曲線。
這種會本不該有我插話的份――一個助理技術員,連工程師職稱都沒撈著,能坐進來已是破例。
可我知道,今天這局,不是來聽的,是來破的。
趙副廠長清了清嗓子,聲音沉穩得像在宣讀判決書:“……技術交流會代表人選,關系到我廠政治形象與組織紀律性。蘇晚晴同志出身清白、履歷完整、專業對口,由她出席,最為穩妥。”
他頓了頓,目光掃過我,嘴角微揚:“至于林鈞同志,雖然在基層有些創新表現,但畢竟資歷尚淺,且身份敏感。讓他代表國家層級會議?未免太過冒險。”
沒人接話。
周廠長低頭翻著文件,眉頭擰成個“川”字。
我能感覺到空氣在凝固,像淬火前的最后一秒高溫。
就在這時,門被輕輕推開。
秘書快步走進來,將一份電報遞給周廠長。
全場靜得落針可聞。
周廠長看完,臉色驟變,抬頭環視一圈,聲音不大,卻如驚雷炸響:“部里剛來電――技改會提前到下周二召開。”他頓了頓,一字一頓念出后半句,“請紅星廠‘火種計劃’負責人林鈞同志,做好大會交流準備。”
死寂。
趙副廠長臉上的從容瞬間碎裂,像是被人當眾扇了一耳光。
“他們……怎么知道名字的?”他喃喃道,眼神猛地轉向我,又掃向馮老。
馮老依舊端坐,面無表情,仿佛剛才那封改變命運的電報與他毫無干系。
可我知道是誰動的手。
昨夜,馮老那個破舊筆記本攤在桌上,他一筆一劃寫信,手抖得厲害,字卻極穩。
他說:“我不是為你求情,我是為咱們國家的技術良心說話。”那封信,附著七個項目匯總報告――全是火種工坊三年來被打回的“廢案”,如今成了無法忽視的實績鐵證。
他托了老戰友,直遞部總工辦公室。
這不是推薦,是正名。
我緩緩抬起頭,迎上趙副廠長的目光。
沒有挑釁,沒有得意,只有一種沉靜的穿透力。
你看不起我搞的那些“小打小鬧”?
可正是這些被你扔進廢紙簍的東西,現在正被國家點名要聽。
散會后,我沒回工坊,也沒去宿舍。
我獨自爬上了廠區那座廢棄多年的水塔。
風大得幾乎要把人掀下去,但我需要這片高度,需要看清這片土地――紅星廠的燈火像星河鋪展,每一盞燈下,都有人在為精度較勁、為材料發愁、為一臺機床搶修一夜。
腳步聲從身后傳來。
蘇晚晴披著軍大衣站在我旁邊,伸手遞來一件更厚的:“穿吧,別逞強。”
我接過,沒立刻穿上,只是握在手里,感受那份沉甸甸的暖意。
“緊張?”她問。
我搖頭,望著遠處黑夜里倔強亮著的幾扇窗――那是火種工坊的夜班崗。
“我在想,如果十年前有人告訴我,一個‘黑五類子弟’,能被國家點名參加技改大會……我會笑他瘋了。”
寒風吹亂她的劉海,她靜靜看著我:“現在呢?”
我深吸一口氣,胸腔里燃著一團火。
“這不是終點。”我說,聲音不大,卻斬釘截鐵,“是。火種已成炬,接下來――該照進總工辦公室了。”
話音落下,遠處廠區鐘樓敲響九下。
而此刻,在家屬區一間昏暗的屋子里,趙副廠長正盯著桌上的牛皮紙袋,手指微微發顫。
他剛剛收到一份匿名材料,封面沒有署名,打開后第一頁,赫然是兩份泛黃的檔案復印件――
林鈞父親,1951年定性為“歷史反革命”;母親,1954年因境外通信嫌疑接受審查。
他盯著那行字,良久,嘴角忽然扯出一絲冷笑。
窗外,北風卷著枯葉拍打玻璃,像某種不詳的叩門聲。_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