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的晨光剛爬上紅星機械廠會議室的玻璃窗,空氣里還浮動著一層薄薄的霧氣。
我端著搪瓷缸子走進來時,水面上那點浮著的茶葉還沒沉下去。
周廠長坐在主位上,手里捏著一封紅頭文件,目光掃過全場。
“部里通知,本月十五召開全國軍工技改交流會。”他聲音不高,卻像一塊石頭砸進靜湖,“我廠推薦一名代表發。”
話音落下的瞬間,整個屋子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。
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轉向我――有驚疑的,有嫉妒的,也有藏不住羨慕的。
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缸邊緣,燙得指尖發麻。
我知道他們在看什么。
一個從廢品站爬出來的學徒工,如今竟要站在全國同行面前講技術?
可他們不知道的是,這雙腳踩過的不是臺階,是刀山火海。
就在這片寂靜中,趙副廠長忽然笑了。
他慢悠悠地摘下眼鏡,用衣角擦了擦鏡片,語氣輕得像是在閑聊:“人選啊,確實得慎重。”
他頓了頓,視線終于落在我身上,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惋惜:“林鈞同志這幾年是有些成績,這點不可否認。但說到底,還是助理技術員,連正式工程師職稱都沒評上。讓他去這種級別的會議發……萬一講偏了方向,影響咱們廠的形象怎么辦?”
他轉頭看向蘇晚晴,笑容和煦:“不如讓蘇工去吧,北航畢業,理論功底扎實,表達也清楚,更能展現我們紅星的技術風貌。”
蘇晚晴眉頭微蹙,沒說話。但她的眼神掠過我時,有一瞬的停頓。
馮老坐在角落,一直低著頭翻本子。
這時猛地咳了一聲,聲音不大,卻像鐵錘砸在木桌上。
所有人都聽見了。
我也聽見了自己指節發白的聲音。
我沒抬頭,也沒反駁。
只是低頭吹了口茶,熱氣模糊了視線。
爭?
在這種事上,出身、資歷、關系,比數據重要一百倍。
一臺修復精度達到0.02毫米的舊銑床,在他們眼里,不如一張政審合格表。
可他們忘了――機器不說謊,工人不演戲。
散會后,我在走廊被叫住。
“你不爭一下?”蘇晚晴站在我面前,風紀扣系得一絲不茍,眼神卻透著一股少見的焦灼。
我搖頭:“爭沒用。規則早就寫好了,我只是個‘成分不好’的助理技術員。哪怕我能把炮彈殼加工誤差壓到頭發絲的三分之一,只要我沒穿對衣服、坐對位置,就不配站上那個講臺。”
她抿唇,欲又止。
我望著遠處那排亮著燈的小平房――火種工坊。
夜里總有人加班,焊花一閃一閃,像不肯熄滅的星火。
“但他們忘了,”我低聲說,“火種一旦燎原,風往哪吹,從來不是屋檐說了算。”
當晚,我把工坊骨干全召集過來。沒有動員令,也沒有豪壯語。
“把過去三年所有被退回的‘廢棄提案’找出來。”我說,“不管是鉆模草圖、送料機構設想,還是自動夾具的初步計算――凡是被打回來的,統統歸檔編號。”
小崔拎著一摞泛黃的紙問:“這干嘛用?又不能當飯吃。”
我接過那疊圖紙,指尖劃過一道歪斜的手繪曲線:“留證。”
三個字,沒人懂。
但我看見老倪默默起身,回宿舍翻箱子去了。
接著是李師傅、張電工……一個個都動了起來。
那一夜,火種工坊的燈徹夜未熄。
不是為了備戰材料,而是在給歷史做備份――把那些曾被嗤之以鼻的“異想天開”,一件件釘進時間的墻。
三天后,馮老派人叫我到他家。
那是間低矮的老式家屬房,書架上堆滿了蘇聯翻譯本和技術手冊。
他從柜底摸出一本破舊的筆記本,封面斑駁,邊角卷起,扉頁寫著一行鋼筆字:
“1953年東北工學院內部講義”
他翻開一頁,指著一段手抄的俄文批注譯文,聲音沙啞:“這是我當年在蘇聯專家手下抄的。里面有句話我一直記到現在――‘技術進步的最大敵人,不是落后,而是傲慢。’”
他盯著我,眼里有種近乎燃燒的東西:“你要去不了會場,我就替你去。”
我猛地抬頭。
“我這張老臉,還能燒最后一把火。”
“馮老,您別……”
“別勸我。”他擺手打斷,嘴角扯出一絲笑,“我這輩子規規矩矩,聽命令、守紀律、不越線。可這一次――我想任性一回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