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就再也說不出“瞎搞”兩個字。
王組長緩緩直起身,把金屬屑放在工作臺上,慢慢拍了拍手套。
他沒看我,也沒看任何人,只是望著那臺還在運轉的鉆床,良久,才低聲說:
“這模式……太亂了。”傍晚的雪下得更緊了,風刮過廠區空地,卷起一層細碎的白。
我蹲在食堂后門臺階上,捧著一碗剛打的苞米糊,熱氣撲在凍紅的臉上,像針扎似的疼。
帆布包擱在膝蓋上,七本日志還在,一頁沒少。
但我知道,今天這關,還沒過。
調度室閉門會開了三個小時。
我不需要偷聽――張調度后來悄悄遞了句話:“王組長翻你那些照片,翻了兩遍。”
“數據倒是實……”他說,“但這模式太亂,萬一出事誰負責?”
光有結果不夠,他們要的是“可控”。
可這個年代,哪次突破不是踩著邊線走出來的?
電焊工改自動送絲,鍛工組自研等溫鍛造,哪個不是先干起來再補手續?
等流程齊全,黃花菜都涼了。
可就在會議室陷入沉默時,蘇晚晴開口了。
她聲音不高,卻像一柄薄刃插進冰層:“上個月五分廠車床事故,三根手指,就因為防護欄缺失。現在全廠機床都裝了‘兒童防護欄’改的安全圍擋――那是林鈞從廢料站拆來的自行車架焊的。工傷下降六成。”她頓了頓,目光掃過眾人,“責任,有時候不在紙上,而在人命里。”
沒人接話。
但我知道她說這番話的風險。
她是技術科正式編制,前途光明,本不必為一個“黑五類子弟”的野路子項目賭上信譽。
可她還是說了,冷靜得像在報一組實驗數據。
最終,王組長合上本子,指尖在封皮上敲了兩下:“明天,我要見見那個鍋爐房的老倪。”
我聽見這話時,正往宿舍走。
腳底踩著積雪咯吱響,心里卻猛地一沉。
老倪?
那個把清渣裝置改成自動推板、還順手加了石墨潤滑槽的鍋爐工?
他不識字,說話帶土腥味,一身煤灰三十年沒洗干凈。
可他改的這套系統,讓鍋爐班從每班三人減到一人值守,煤耗連降七天。
他們是沖著他去的――也是沖著整個“火種計劃”的根基去的。
這不是審查技術,是在審判“誰配創新”。
第二天清晨,天還沒亮透,我就繞道去了鍋爐房。
遠遠看見王組長獨自走進去,大衣裹得嚴實,背影僵直如鐵桿。
老倪正在給傳動軸加油,見有人來也不慌,抹了把臉上的灰,指指儀表盤:“您看,爐膛負壓穩得很,煤耗昨兒又降了八十公斤。”
王組長沒說話,蹲下身,伸手摸了摸傳動軸外殼。
石墨槽清晰可見,微熱,潤滑均勻。
他又撿起旁邊一塊舊軸承蓋,翻過來一看,內圈刻著幾道淺痕――是手工研磨的痕跡,精度竟接近車床加工。
“你識字不?”他忽然問。
老倪憨笑:“認得幾百個,夠看通知、寫名字。”
“那你知道這玩意兒能寫進廠志嗎?”
老倪搖頭,擦著手里的扳手:“我就知道冬天不用鉆爐膛掏炭,兄弟們少受罪。”
那一刻,我站在門外雪地里,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。
不是感動,是震動。
我們拼死拼活搞技改,是為了打破封鎖、提升戰備;可對他們來說,這只是讓工友少挨凍、少流血、少斷手指的一次“順手改良”。
可正是這些“順手”,堆成了真正的工業進步。
王組長站起身,拍掉褲腿上的灰燼,轉身往外走。
門口冷風灌進來,他看見我手里提著的保溫桶――是給鍋爐班送的熱粥。
兩人擦肩而過。
雪花落在他肩頭,也落在我睫毛上。
他腳步一頓,沒回頭,只低聲說了一句:
“……下周部里開技改會,你準備個發。”
我怔住。
寒風瞬間凝固。
這不是認可,是風暴前的寧靜。
他知道“火種”不是一個人,而是一群人;不是一項發明,而是一套自下而上解決問題的邏輯。
而這,恰恰是最危險的東西――它動搖了“必須由上至下審批”的秩序。
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,挺直,卻不復昨日的倨傲。
可我心里清楚:這一聲“準備發”,不是獎賞,而是試探。
他們想看看,這個從廢品站爬出來的學徒工,能不能在更大的舞臺上,依然“守規矩地說人話”。
可他們忘了――
機器不說謊,工人不演戲。
而真正的大浪,從來都不是從會議室掀起的。_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