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蹲在廢料站的鐵皮屋前,風從門縫里鉆進來,吹得登記簿嘩啦作響。
指尖停在那行字上:“某型軍卡離合器殼體,批量報廢,形變超差。”
心猛地一沉。
這型號我熟。
63式軍用卡車,全軍主力運輸平臺,去年剛列裝,現在正是前線急要的時候。
一臺車一個殼體,一個廠月產三百臺,按登記簿上寫的――最近三批報廢率超過百分之二十八,那就是兩百多個殼體打了水漂。
每一件都是鋼材、工時、燃料堆出來的命脈!
更關鍵的是,這種殼體是整體鑄造后精加工成型,一旦變形,根本沒法補救。
別人看到“形變超差”,第一反應是材料不合格,或是工人操作不當。
可我知道,問題不在人,也不在料。
在溫度。
鍛造后的冷卻速率沒控住。
熱脹冷縮不均,應力釋放紊亂,表面看著平平整整,內里早已裂紋暗生。
等機加工一刀切下去,殘余應力瞬間失衡,零件立刻翹曲――這就是所謂的“形變超差”。
不是技術不行,是流程缺了眼睛。
我抓起工具包里的游標卡尺,轉身就往鍛造車間跑。
寒風割臉也顧不上,腦子里全是那條冷卻曲線:初段緩冷釋放主應力,中段分區控溫防梯度突變,末段風冷定型……
大劉正守在鍛壓機旁,滿臉焦躁地翻著報廢單。
“又廢了八個!”他抬頭看見我沖進來,一愣,“小林?你不是調走了嗎?”
“沒走。”我把卡尺往他手里一塞,“現在聽我的――爐門開度調到三分之二,石棉布蓋住模具兩側,只留底部通風。每隔十五分鐘測一次模溫,記錄下來。”
他瞪眼:“你這是干啥?搞實驗呢?廠里都說了這批活交不了就停產整頓!”
“交得了。”我掏出隨身帶的草圖紙,唰唰幾筆畫出一條階梯狀的降溫曲線,“按這個控溫節奏來,廢品率能壓到百分之三以下。”
“你瘋了吧?蘇聯專家都沒這套!”
“蘇聯專家沒經歷過咱們的冬天。”我指著窗外結霜的管道,“他們不知道暖氣停了、鍋爐壓力不穩、環境溫差大的連鎖反應。這不是理論題,是現場題。”
大劉盯著那張圖看了足足一分鐘,忽然咬牙:“信你一回!”
三天后,質檢科的數據報上來:最新一批離合器殼體,合格率98.3%。
實際廢品率――1.7%。
消息像野火一樣燒遍全廠。
有人說我是撞了大運,有人說是瞎貓碰上死耗子。
可只有大劉知道,那三天夜里,我蹲在鍛壓機邊測了三十七次溫度,手凍得寫不了字,就用炭筆在膝蓋上畫曲線。
而真正讓我沒想到的是,市總工會突然發函,點名讓我參加“青年技革經驗交流會”,還安排在最后一個發。
那天會場坐滿了人,前排全是穿干部服的領導和戴眼鏡的技術干部。
我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走進去,手里拎著一只黑乎乎的報廢變速箱殼體。
主持人念完介紹詞,全場安靜等著我掏稿子。
我沒有。
我把殼體往講臺上一放,開口就說:“今天我不講理論,就說說怎么從垃圾堆里撈出錢來。”
臺下一片錯愕。
我拆開殼體,露出內部磨損嚴重的齒輪座孔,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改裝過的舊鋸條,“這是我們夜校學員拿廢料磨的刮刀,刃角按75度手工開,比標準工具省料六成,壽命反而高兩倍。”
我又拿出一個彈簧夾具:“這是用報廢離合器彈簧改的測量支架,誤差控制在0.02毫米以內。”
一個個展示,一句句實話。
沒有術語堆砌,沒有空談理想。
我說的是油污糊手的夜班,是老師傅咳著嗽還在教徒弟怎么看金屬反光判斷淬火程度,是我們這些“成分不好”的人,為什么還要拼了命學技術。
最后我說:“我們缺資源,但不缺腦子。真正的技術,長在工人的手繭里。”
話音落下,全場靜默。
三秒鐘。
然后掌聲炸響,如雷貫耳。
鄭科長當場站起來宣布:“市里決定,以林鈞同志編寫的《十講實用機械學》為藍本,組織專家團隊編寫全國工人技術培訓統編教材!”
那一刻,我沒有笑,也沒有激動。
我只是望著窗外飄起的小雪,想起那個總在我圖紙角落寫下“此處易裂”的清潔工老太太。
她走了,但她留下的字還在。
一個月后,《機械工人》雜志新刊出版。
封面文章署名“林鈞”,標題赫然寫著:《論誤差的溫度――一個來自車床邊的思考》。
通篇沒有復雜公式,沒有引用外文文獻。
有的只是車間的噪聲、夜校的煤油燈、老師傅的一聲嘆息,和一道道在簡陋條件下摸索出來的解決方案。
蘇晚晴拿著雜志走進技術科時,周文彬正戴著老花鏡,一筆一劃抄錄文中那張“誤差傳導樹狀圖”。
她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,輕聲問:“你覺得他說得對嗎?”
周文彬停下筆,手指緩緩撫過書頁,像是怕弄皺了什么珍貴的東西。
良久,他低聲道:“過去我以為,知識在書里,在蘇聯手冊里,在專家嘴里。現在我知道了――知識在能把它變成現實的人心里。”
窗外暮色漸濃,秋風卷著枯葉拍打窗欞。
我站在招待所樓頂,看著廠區方向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。
那些光,來自仍在運轉的機床,來自尚未熄滅的夜校教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