忽然,一封信遞到我手里。
信封樸素,印著市局紅頭章。里面只有一行字:
“深秋將至,新一期工人技術講習班已籌備就緒。授課名單中,您仍列首位。”
我沒有打開教案本。
只是輕輕把信收進胸口衣袋。
有些課,不該由一個人講完。
深秋的夜校,風從窗縫里鉆進來,吹得油燈忽明忽暗。
我推開教室門時,屋里的喧鬧聲戛然而止。
幾十雙眼睛齊刷刷望過來,有熟悉的,也有陌生的――前排坐著三個穿干部服的男人,胸前別著市局技術教研組的徽章。
我沒有坐下。
講臺上擺著教案本,我沒打開。這種東西,從來不是我說話的方式。
“今天不講課。”我掃視一圈,聲音不高,卻壓住了所有雜音,“我們請一個人來講。”
臺下一陣騷動。我轉身朝門口招了招手:“小郭,上來。”
少年愣了一下,臉唰地紅了。
他低著頭走上臺,工裝袖口還沾著機油,手指微微發抖。
我能聽見后排有人小聲嘀咕:“這是哪個車間的小徒弟?”
我把一塊銹跡斑斑的傳動軸往講臺一放,又遞給他一把舊三角尺。
“你剛進夜校那晚問我:‘林師傅,這根軸看著直,為啥裝不進軸承座?’還記得嗎?”
他咬了咬唇,點頭。
“現在,你告訴他們,怎么用這把尺子,一眼看出它彎在哪。”
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。
小郭深吸一口氣,蹲下身,將三角尺貼在軸肩端面,側光細看。
他的動作起初遲疑,漸漸穩了下來。
“如果……軸往右彎,端面和尺之間,左邊縫隙大,右邊貼得緊。”他聲音發顫,卻一字一頓,“反過來,要是左彎,就是右邊漏光。”
他一邊說,一邊用手比劃,甚至踮起腳尖讓后排的人看得更清楚。
臺下先是寂靜,緊接著爆發出低低的驚嘆。
“原來還能這么看!”
“我在車床干了十年,沒人教過這個!”
一位教研員默默掏出筆記本,低頭疾書。
余光里,我看見他在紙上寫下一句話:“非標準方法中蘊含普適邏輯。”
等小郭講完,臉頰通紅地退到一旁,我接過話頭,聲音沉了下來:
“你們看到的不是一個天才,而是一個被教會思考的普通人。”
“技術不該是高高在上的公式,也不是蘇聯手冊里的死條文。它是工人在深夜摸黑調試時的一念靈光,是廢料堆里省下的半寸鋼材,是知道‘為什么’比‘怎么做’更重要的那一刻覺醒。”
我頓了頓,目光掃過三位教研員:“真正的革新,從不誕生于會議室,而在每一個愿意動手、敢于質疑的手掌之中。”
沒有人鼓掌,但他們的眼神變了。
那種變化,我認得――是從懷疑到信服的轉折點。
第二天傍晚,大劉沖進我宿舍,手里揮著一份紅頭文件,嗓門都劈了:“老林!批了!國務院批了!”
我接過文件,指尖微顫。
《關于設立“全國工人技術創新基金”的通知》赫然在目。
紅星機械廠夜校,列為首批試點單位。
附頁上一行朱批鋼筆字力透紙背:
“基層蘊藏無窮智慧,唯放手發動群眾,方能突破封鎖。”
雪不知何時開始下的。
我站在廠區空地上,任雪花落在肩頭,一頁頁讀完文件。
遠處,車間的燈還亮著,像永不熄滅的心跳。
我轉身走進工具間,拿起焊槍,接通電源。
新制的培訓銘牌靜靜躺在工作臺上。我戴上皮手套,點燃焊弧。
火花四濺中,鐵水緩緩流淌,八個字一筆一劃成形:
“動手即思考,實踐即真理。”
身后傳來腳步聲。
是小郭帶著幾個新學員站在門口,手里捧著破舊的筆記本。
他們齊聲朗讀,聲音稚嫩卻堅定:
“誤差不怕多,怕的是看不見;
工藝不怕土,怕的是不動腦……”
我笑了。
摘下手套,把焊槍遞到大劉手里。
“這活兒,該你們接著干了。”
凌晨四點,廠區歸于寂靜。
唯有調度室的電話鈴,在黑暗中驟然炸響――
“總裝廠急電!三批次雷達支架裝配失敗!”_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