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瞥了我一眼,沒動筷子。
“聽說你以前帶人燜過坦克炮管?”我開門見山。
他哼了一聲:“那叫均溫退火,你們現在叫‘緩冷’。”
“道理一樣。”我掏出一張草圖,攤在桌上,“要是給結晶器底座加個土烘爐,邊澆邊烤,能不能壓住裂紋?”
圖很簡單:一個倒錐形水套,上密下疏的噴孔布局,底下畫了個煤爐狀的預熱源。
老楊頭盯著看了半晌,忽然伸手一把抓過草圖,湊近燈光,眼睛越瞪越大。
然后――
“啪!”
他猛拍桌子,震得碗筷亂跳。
“早該這么干!”他聲音嘶啞,“你們那些洋機器,怕臟、怕熱、怕冒煙,可鋼是活的!它要喘氣!要呼吸!你這一招,叫‘托火續命’!老子當年修t―34就這么干的!”
他抬頭看我,眼里竟有點光:“小子,你懂鋼。”
我笑了。
當晚九點四十七分,我正趴在圖紙上改第三版水套結構,耳邊突然傳來急促腳步聲。
小周沖進辦公室,臉色發白,手里攥著電話聽筒。
“林工!”他額頭冒汗,聲音壓得極低,“電力調度室剛通知……凌晨兩點十五分……”深夜十點,電力調度室的燈泡泛著昏黃的光,像一顆將熄未熄的火星。
小周整個人幾乎趴在電話機上,耳朵緊貼聽筒,額角的汗珠順著太陽穴滑下來,在桌面上砸出一個深色小點。
他猛地抬頭看我,聲音壓得極低,卻抖得不成樣子:“林工……剛接到變電站的消息――凌晨兩點十五分,有十五分鐘冗余負荷!只能保一臺爐子……但……但是窗口就這一次。”
空氣仿佛凝住了。
我站在門口,手里還攥著剛改完的第三版水套圖紙,指節發白。
十五分鐘?
夠了。
不是因為時間充裕,而是因為我等這一刻,已經等了六次失敗、七夜無眠。
“通知誰?”小周喘著氣問。
我沒答,轉身就往廣播站沖。
走廊空蕩,腳步聲撞在水泥墻上回響,像戰鼓敲在心口。
我一把推開廣播室的門,抓起話筒,聲音穩得連自己都愣了一下:
“全體電渣項目組注意!凌晨兩點整,二號試驗爐啟動試煉。陳明遠、趙紅梅,帶上所有測溫儀、熱電偶和記錄本,明早之前――我們要燒一根‘聽話’的鋼錠。”
話音落下,我松開按鈕,聽見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。
回頭一看,是蘇晚晴。
她抱著一摞文件,站在走廊盡頭的光影交界處,眉頭微蹙,聲音輕得像風:“你真打算用他的設備,改你的流程?”
我笑了下,把圖紙折好塞進衣兜,指尖還能觸到那道被鉛筆反復描過的溫度梯度線。
“我不爭爐子。”我說,“我只爭結果能出來。”
她沒再問,只是靜靜看著我,眼神復雜,像是想從我臉上找出一絲猶豫或僥幸。
但她沒找到。
因為我心里清楚――這一夜不能敗。
不是為了轉正后第一戰的面子,也不是為了在陳明遠面前揚眉吐氣。
是為了老楊頭蹲在角落里那一句“鋼是活的”,是為了那些一輩子摸透了金屬脾氣、卻被叫作“土包子”的人,能有一天抬起頭說:我們也懂技術。
凌晨兩點零七分,電渣爐啟動。
電流表指針緩緩爬升,嗡鳴聲在廠房里滾動如雷。
陳明遠守在控制臺前,眉頭越鎖越緊,突然厲聲質問:“誰批準在結晶器底部加裝預熱裝置?!這會破壞整個溫度場平衡!”
沒人回應。
只有趙紅梅默默遞上一張手繪控流圖――那是我今下午邊算邊畫的,油漬和鉛筆痕混在一起,像是從廢料堆里翻出來的。
她沒說話,只是把圖輕輕放在操作臺上,手指微微發顫。
鋼水開始注入。
我站在觀測窗前,眼睛死死盯著紅外成像屏。
起初,底部溫度確實異常升高,警報燈閃了兩下,有人倒吸一口冷氣。
可隨著冷卻水按“上大下小”的梯度逐步調節,熱區竟開始緩慢上移,扭曲的凝固前沿一點點被拉直。
三點十四分,溫度場曲線趨于平穩。
三點三十六分,結晶進程進入終段,無任何應力突變信號。
三點四十六分,最后一道電流切斷。
爐門徐徐開啟。
赤紅的鋼錠靜靜矗立在支架中央,表面光滑如鏡,沒有一道裂紋,沒有一處鼓包。
熾熱的光映在每個人臉上,像一場無聲的審判。
陳明遠踉蹌上前,伸手想碰又不敢碰,指尖停在隔熱罩邊緣,聲音干澀得像砂紙磨鐵:“這不可能……參數全錯了……可它……它成型了。”
沒人歡呼。沒人鼓掌。
只有機器余溫的嗡鳴,和窗外漸亮的天色。
而我已悄然退出車間,穿過冰冷的過道,走進隔壁工具間。
擰亮那盞昏黃的燈泡,翻開筆記本,筆尖頓了半秒,然后重重寫下第一行字――
“非穩態凝固的現場調控,核心不在數學模型,而在熱慣性的感知與順應。”_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