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晨會,調度室冷氣開得足,白熾燈照得人臉上發青。
我站在后排,剛轉正的紅頭文件還塞在褲兜里沒來得及收好,可這會兒沒人提這個。
陳明遠已經站到了黑板前。
他穿著筆挺的卡其布工裝,袖口卷到小臂,左手夾著粉筆,右手用教鞭指著自己畫出的電渣爐剖面圖。
線條規整,標注清晰,像從蘇聯教材里拓下來的。
“六次試煉全部失敗。”他的聲音不高,但每個字都砸在地上,“根本原因不是材料不純,也不是電壓波動――是電流密度控制失穩。”
他頓了頓,目光掃過全場,最后停在我身上:“建議立即暫停現場操作,由理論組重新建模計算,至少兩周時間,把參數體系徹底重構。”
空氣一靜。
幾個知青技術員紛紛點頭,有人已經開始翻筆記本記要點。
這種調子聽著耳熟――學院派的老套路:問題出在工人手上,解決辦法是讓工人閉嘴,等他們算完再說。
角落里,老楊頭蹲在矮凳上抽煙,煙鍋吧嗒兩下,嘟囔了一句:“你們那玩意兒連水都冷不勻,還談什么電流密度?”
話音未落,那邊就有人笑出聲。
“老楊,你懂什么是電磁場分布嗎?”
“就是,現在搞的是尖端冶金,不是灶臺燉大鐵鍋。”
老楊頭沒抬頭,只把煙屁股往水泥地上一摁,眼都不抬。
梁副廠長坐在主位,眉頭擰著,手指輕輕敲著桌面。他看了我一眼。
“林鈞,你是這次項目的技術牽頭人,說說看。”
所有人目光唰地聚過來。
我沒有立刻開口。
見習技術員轉正是昨天的事
我不是來爭風頭的,我是來把鋼煉出來的。
我只問了一句:“上次停爐后,結晶器拆下來,誰看過?”
沒人應。
我又問一遍。
還是沒人說話。
我慢慢站起來,拍了拍褲子上的灰:“我去看看。”
陳明遠冷笑一聲:“林工,你現在是干部身份了,不用事事親力親為。數據都在報表里,何必去碰那些臟設備?”
我沒理他。
走出調度室的時候,聽見他在后面繼續講:“……所以必須建立統一數學模型,否則再試也是浪費國家資源。”
我笑了笑,沒回頭。
而在那層沒人擦的冷凝水垢上。
下午三點,我獨自鉆進廢棄的二號試驗爐房。
這里早被劃為待拆區,墻皮剝落,鐵門歪斜。
結晶器橫躺在角落,外壁結著薄霜,像是剛從冰窖里拖出來。
可當我掀開防護罩,用手電照進內腔時,卻看見銅壁上有幾道焦黑色的灼燒痕跡――集中在下半段,呈放射狀擴散。
不對勁。
電渣重熔講究均勻凝固,這種局部過熱,說明冷卻水根本沒有形成有效循環。
水走了個過場,熱卻壓不住。
我掏出隨身帶的小刀,一點點刮下氧化皮,又用油石磨平一段銅壁內緣,對著窗外斜射進來的陽光瞇眼細看。
果然――內壁有細微裂紋,起始于冷卻水入口下方三厘米處,正是溫度梯度最陡的地方。
應力集中,冷卻不均,裂紋萌生,然后……崩爐。
六次失敗,根源在這里。
腳步聲輕響,趙紅梅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,手里抱著一沓紙。
“這是六次試煉的冷卻水進出口溫差記錄。”她遞給我,聲音壓得很低,“第三段回路,每次降溫都滯后八到十二秒。”
我接過一看,心猛地一沉。
果然!
上段水流太快,下段跟不上,導致熱區下移,結晶前沿扭曲。
這不是什么高深的電磁問題,而是最基礎的流體力學失衡。
可為什么沒人發現?
因為沒人愿意彎下腰去看一眼那個沾滿油污的結晶器。
我盯著數據表,腦子里突然蹦出一個念頭:“如果……我們反過來呢?底部先加熱,讓金屬液從底向上緩慢凝固,同時讓冷卻水流從上往下,逐步減量――會不會讓凝固前沿更平穩?”
趙紅梅一怔,眼神猛地亮起來。
她飛快翻開自己的筆記,手指劃過一行行手寫數據,嘴唇微微顫抖:“理論上……是可以的!這樣能減少熱應力集中,避免裂紋擴展……林工,這想法……太巧了!”
她聲音輕,卻帶著一種近乎激動的顫音。
我知道她在想什么。
她是個知青,受過正規教育,可在這工廠里,她一直被當成“記錄員”,只能抄數據,不能提方案。
剛才那一瞬間,她第一次覺得,原來“土辦法”也能通向真理。
傍晚,我找到老楊頭。
他在食堂最偏的角落啃窩頭,一碗稀粥擺在旁邊。
我把一碗熱湯面推過去,自己坐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