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轉身從講臺下方取出一張大幅照片――那是我過去一個月整理的“裝配痛點地圖”。
上面密密麻麻貼著三百多個標簽,每一個都來自一線工人的建議:某型號變速箱換擋卡滯、某批炮彈殼退刀槽易裂、某鍛壓機液壓系統響應遲緩……
“他們不怕累,只怕說了也沒人聽。”我的聲音陡然抬高,“如果因為我父親的身份,就要否定這套由一線創造的新機制,那請問――是我們怕敵人,還是怕真相?”
我直視周志遠,一字一句砸在地上:“你說我根不正苗不紅?可我每天修的機床,拉的鋼軌,打的炮彈,哪一件不是為了保衛這個國家?若修橋鋪路也算罪過,那我們今日腳下的鋼軌,是否都該拆了?”
話音落下,禮堂一片死寂。
窗外風起,吹動窗簾一角,仿佛時間也在屏息。
就在這時,梁副廠長緩緩起身,拿起桌上的茶杯,輕輕吹了口氣。
“黨委書記出差在外,”他的聲音不高,卻壓住了全場,“授權我代為表態。”
所有人都屏住呼吸。
他頓了頓,目光落在我身上,眼神復雜,卻又堅定如鐵。
“我認為――今后評價一個人,要看他為國家流了多少汗……”梁副廠長的話像一記重錘,砸碎了壓在我頭頂十年的冰層。
“要看他為國家流了多少汗,不是看他爹做過什么工!”
話音未落,整個禮堂仿佛被點燃。
老譚第一個站起來鼓掌,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拍得震天響,臉上溝壑縱橫,眼眶卻紅得發燙。
緊接著,小趙從后排猛地躍起,焊接班班長扯開嗓子吼了聲“好!”,鉚工組的老李拄著拐杖也用力跺地三下――那是他們車間獨有的喝彩方式。
掌聲如雪崩般席卷全場,一層推著一層,連窗外的風都被這聲浪逼退。
我站在臺上,胸口劇烈起伏,不是因為激動,而是某種更沉重的東西在體內炸開――是壓抑太久的委屈,是無數次深夜獨對圖紙時的孤勇,是那些被冷眼和唾沫淹沒卻仍不肯低頭的倔強,終于在此刻,得到了回應。
周志遠想走。
他幾乎是踉蹌著起身,臉色灰敗如紙,手抓著公文包邊角,指節發白。
可剛走到過道口,就被幾個年輕工人攔住了。
帶頭的是鍛壓車間的小劉,平時最沉默的一個,此刻卻直視著他:“周科長,能不能給我們班組也辦個‘反饋意見箱’?我們也有話想說。”
另一人接道:“林技術員能聽一線聲音,你們組織科為啥不能?”
一圈人靜靜圍著他,沒有怒罵,也沒有嘲諷,只是用眼睛看著他――那種目光,比任何斥責都更鋒利。
他嘴唇動了動,像是要辯解,又像是想發火,最終卻只擠出一絲干笑,低下頭,倉皇穿過人群,背影佝僂得像一夜老了十歲。
我望著那一幕,心中無喜無悲。
這不是報復,這是清算。
一個時代該往前走了。
掌聲漸漸平息,人群開始散去,有人路過講臺時朝我點頭,有人拍我肩膀,還有老師傅遠遠地豎起大拇指。
我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感謝的話,只知道心跳始終沒緩下來。
散會后,蘇晚晴走來,手里拿著一份燙金紅頭文件,《關于批準林鈞同志轉為正式技術員的決定》,加蓋廠黨委公章,鮮紅如血。
她沒說話,只是輕輕握住我的手腕。
那一瞬間,我竟有些恍惚。
她的手很涼,可那股力道卻滾燙。
t68鏜床從試驗樓方向傳來的嗡鳴,不知何時已悄然融入空氣,低沉、穩定、持續不斷,像大地深處的心跳――那是機器在呼吸,是生產線上永不熄火的意志。
我低頭看著那份通知,忽然覺得它輕飄飄的,不像是獎狀,倒像是一張入場券。
真正的戰場,從來不在答辯臺上。
而在那些沒人看見的深夜,在每一寸公差、每一道熱處理曲線、每一次失敗后再重來的調試里。
風從破窗吹進來,掀動桌上的圖紙一角。
我緩緩抬起手,指尖輕輕撫過胸前那枚舊式八級鉗工徽章――邊緣已經磨得光滑,銅色泛暗,唯有中央的齒輪紋路依舊清晰如刻。
老譚送它那天,說過一句話:“手藝人的腰桿,是自己挺起來的。”
現在,我想問問他:當這根腰桿,開始撐起一座工廠、一項使命、一個時代的重量時,它還能挺多久?
陽光斜照,塵埃浮游,空蕩的禮堂只剩我一人佇立原地。_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