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后,她笑了。很輕,卻像冰層裂開第一道縫。
“你說的沒錯。”她低聲說,“有些東西已經變了。”
第二天清晨,我帶著小趙去木工房撿邊角料,路過馬文彬所在的資料室。
門虛掩著,他正低頭整理檔案,動作機械。
看見我,手指頓了一下,隨即把一本《工藝管理通則》重重合上,發出“啪”的一聲。
我沒理他。
可我知道,這一聲,不是憤怒,是恐懼。
他們怕的不是我林鈞,是那種不可阻擋的東西――當經驗不再藏在老師傅肚子里,當科學思維開始扎根于每一個普通工人的操作臺,當設計與現場之間那堵厚墻被一點點鑿穿……
舊秩序,正在崩塌。
周五上午,首臺木鋼結構樣機在車間中央組裝完畢。
陽光透過高窗灑落,塵埃在光柱中飛舞。
梁副廠長親臨觀摩,站在十米開外,沒說話,只靜靜看著。
只見老譚帶著幾個徒弟輪番上手,扳手起落,接口咬合。
沒人知道他們會碰到什么。
周五上午,陽光斜切過車間高窗,在水泥地上拉出一道道金線。
那臺木鋼結構的樣機就立在光柱中央,像一頭剛從圖紙里爬出來的鋼鐵巨獸――還帶著毛刺、棱角,卻已有了筋骨。
老譚圍著它轉了三圈,嘴里嘟囔著:“這玩意兒看著不結實,可比例對得真準。”他徒弟小李伸手去推模擬傳動軸支架,一碰就晃。
“林工,這兒松動?”
我蹲下身,手指沿著接縫滑過去:“不是松,是預留了調節量。等正式鑄件來了,咱們再壓死公差。”
話音未落,老譚已經擼起袖子:“來吧!當真裝一回!”
沒人再觀望。
小趙帶著儀表組幾個年輕人搬來簡易水平尺和塞尺,拿粉筆在地上標基準線;老譚一聲吼,徒弟們扛著仿制連桿、卡環、定位銷一一上陣。
扳手叮當響,鐵靴踩地聲混著吆喝,整個裝配區像是突然通了電。
不到一個鐘頭,第一處干涉爆了出來――左側懸掛臂與油路護罩空間重疊,擰到一半直接卡死。
“貼標簽!”我喊。
小趙立馬從兜里掏出紅漆編號牌,“001”三個字寫得干脆利落,啪地按在沖突部位。
拍照、記臺賬,動作行云流水,像是練過千百遍。
第二處、第三處……兩小時內,六處結構性問題全部浮出水面。
最要命的是那個定位法蘭――原設計要求厚度8mm,結果我們實測發現多出3mm。
若按圖鑄造,密封圈必被壓潰,輕則漏油,重則引發戰場故障。
蘇晚晴站在工作臺邊,二維圖紙攤開,鴨嘴筆蘸著墨汁唰唰改線,標注修正值。
她眉頭沒皺,語速卻越來越快:“取消加強筋,調整锪孔深度,這里加補償墊片槽。”每改一筆,都像在給死局劈出口子。
我在旁邊同步調整工裝夾具參數,心里默算熱變形余量。
這種節奏,前世在研究所都沒這么緊湊過――可現在,每一個數據都不是紙上談兵,而是從工人手上的力道、眼神里的煩躁、工具磕碰的聲響中長出來的。
就在這時,門口傳來皮鞋踏地的沉穩腳步。
錢軍代表穿著呢子大衣,肩頭還沾著雪粒,站在人群外看了足足十分鐘。
技術科有人想迎上去解釋,卻被他抬手攔住。
等蘇晚晴把最后一張修改圖遞給我核對,他才緩緩開口:“這個流程……比軍工所還快。”
全場靜了一瞬。
他盯著那臺已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樣機,又掃過墻上掛著的問題標簽墻,聲音不高,卻像錘子砸進鐵砧:“下一批任務,我希望你們用這套方法重新走一遍。”
他說完便走了,沒提具體項目,也沒留文件。
可我知道,有些東西已經變了。
散場后,我回頭望了一眼,馬文彬不知何時出現在走廊盡頭,影子被燈光拉得很長。
他靜靜看著那堆散落的木架鋼梁,忽然抬腳欲走,卻不小心踢翻了腳邊一摞泛黃的《工藝規程匯編》。
紙頁散了一地,他沒彎腰撿,只是站著,像被抽了魂。
風從門縫鉆進來,吹得起伏的紙頁如同垂死掙扎的舊時代。
當晚,工具間只剩我和蘇晚晴。
暖爐嗡鳴,窗外細雪無聲飄落,落在玻璃上,融化成一道道淚痕般的水跡。
桌上鋪滿草圖、計算稿、照片拼接的裝配路徑分析表。
她的手指凍得發紅,仍在描摹新版本的連接結構。
筆尖沙沙作響,忽然停住。
“我爸昨天問我,”她聲音很輕,卻穿透了爐火噼啪,“為什么非要跟你搭檔。”
我握筆的手一頓。
“我說,”她抬頭看我,目光清澈見底,“因為你是唯一敢說‘規程沒寫也能干’的人。”頓了頓,嘴角微揚,“也是唯一能讓老師傅點頭、讓軍代表簽字、讓圖紙活過來的人。”
我沒抬頭,只將鉛筆輕輕轉了個方向,壓住一張邊緣卷曲的草圖。
“我不是要推翻規程,”我說,“我是想讓它長出眼睛。”
遠處,鍛錘聲漸歇,廠區歸于寂靜。
可我知道,某種新的節奏,已經在圖紙與鐵屑之間悄然成型――
就在我收拾繪圖板準備離開時,通信員急匆匆撞開門,手里捏著一封加急電報,封口蓋著紅星機械廠特級印鑒。
“林鈞同志!部里剛下的令――”
我接過電報,指尖觸到那一行字,心頭猛地一沉。_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