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晨會剛散,我抱著一摞油印圖紙走向工具間。
紙張邊緣粗糙,蹭得掌心發癢,像這日子――看似平整,實則處處扎人。
走廊里人來人往,腳步聲混著遠處機床的轟鳴,忽然壓低的一段話鉆進耳朵:
“聽說了嗎?蘇技術員遞了申請書……”
“跟林鈞搞什么‘協同設計’?瘋了吧?一個學徒工出身的見習技術員,還帶人改設計流程?”
聲音很輕,但每一個字都像釘子,往骨頭縫里敲。
我沒停步,也沒回頭。嘴角反而扯了一下。
那晚路燈下的文件,她攥在手里站了快二十分鐘才遞過來。
不是情書,當然不是。
那是戰旗,是檄文,是一場悄無聲息卻足以掀翻整個技術科陳規的宣戰書。
梁副廠長今天當眾宣布成立“精密裝配工藝攻關組”,由我任組長,蘇晚晴任技術總協調。
話音落地時,馬文彬坐在角落,手指捏著鋼筆帽來回擰動,臉黑得能滴出墨來。
五天前他還想用一張過期蘇聯圖紙把我按死在預裝失敗的罪名上,結果呢?
“預裝鎖位法”讓炮塔裝配返工率從47%降到3.2%,連軍代表都親自來車間看了兩趟。
舊規矩攔不住新方法,攔不住人心動了火。
而現在,蘇晚晴要做的,比改良夾具更狠――她要把這套土生土長、靠經驗堆出來的“野路子”,變成全廠都能學、都能用的“正規軍打法”。
這不是創新,這是立制。
下午三點,首次協同設計碰頭會在技術科資料室召開。
屋子不大,墻皮泛黃,幾排鐵柜子擠得人轉身都費勁。
可今天不一樣,門開著,風卷著煤灰進來,也擋不住里面的熱氣。
蘇晚晴站在最前面,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,頭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。
她沒拿講稿,只展開一張白紙,聲音清冷如井水:
“我們先不畫圖,只問三個問題。”
她頓了頓,目光掃過老譚和小趙:“第一,工人最怕什么?”
老譚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:“怕對不準!擰一半卡住,拆下來重銼,一天白干不說,還背超耗工時。上個月我就因為這個被扣了糧票。”
“第二?”蘇晚晴繼續問。
小趙接上:“定位孔毛刺!塞尺過不去,質檢一刀斃命。可那孔是沖床打的,哪有百分百光潔?圖紙寫‘光滑無毛刺’,現實是‘滿身扎手’。”
兩人說得直白,卻句句戳中要害。
我低頭記著,筆尖沙沙響。
忽然抬頭:“那就反過來想――不是讓工人適應圖紙,而是讓圖紙適應現場。”
屋里靜了一瞬。
我在紙上畫了個簡單的閉環:裝配反饋→問題標注→設計修訂→新版下發。
“每次裝配出的問題,當場拍照編號,貼標簽,記入臺賬,反向標注回原始設計圖。下次出圖,這些坑就不該再踩。”
老譚盯著那圈箭頭看了半天,猛地拍大腿:“這不就是咱們修拖拉機那套嘛!壞了哪兒,就記在本子上,下回換零件繞開毛病!你這……是把經驗變成規矩?”
我點頭:“不止是經驗,是系統。”
蘇晚晴看著那張草圖,眼神一點點亮起來。
她拿起紅筆,在頂部鄭重寫下一行字:
《基于現場反饋的協同設計機制研究》
七個字,像七顆釘子,釘進了這個死氣沉沉的房間。
接下來三天,我和小趙扎進了裝配線。
白天蹲在工位旁,看人擰螺絲、對接模塊、卡殼、罵娘、拆卸重來。
夜里回來剪廢鐵皮,做成巴掌大的“問題標簽”,紅漆寫編號,藍漆標類型――干涉、錯位、公差不足、裝配順序不合理……
每發現一處,就貼在對應部件上,拍照存檔。
三天下來,十七臺待裝炮架,貼滿了上百個標簽,像披了一身銹斑的鎧甲。
而蘇晚晴那邊,翻爛了三本蘇聯《裝甲車輛總裝規范》,又調出國內同類產品近三年的返修記錄,硬是扒出二十處“理想化設計”與“實際條件”的沖突點。
比如,某連接法蘭要求六顆螺栓同步緊固,可現場只有兩個液壓扳手;再比如,艙蓋鉸鏈安裝角度精確到分,但焊接變形無法避免――圖紙上寫著“嚴格按圖施工”,可誰來教工人怎么對抗金屬的脾氣?
第四天夜里,辦公室只剩我們倆。
窗外風雪呼嘯,屋內燈泡昏黃,桌上攤滿照片、標簽、筆記。
她突然抬起頭,眼睛有點紅,聲音卻極穩:
“林鈞,我們一直在改工藝,補漏洞,可源頭呢?設計的時候,能不能就知道它裝不上?”
我心頭猛地一震。
cad?
三維仿真?
1962年連計算器都沒有。
可……物理仿真呢?
我盯著墻角那堆木模邊角料,腦子里閃過一道光。
“能。”我說,“我們可以造一臺‘會說話’的樣機。”
她怔住。
我起身走到桌邊,拿鉛筆在紙上畫了起來:木結構做外形,鋼骨架撐承力點,關鍵接口預留調整余量,所有連接件可拆卸、可替換。
“各車間提前試裝,發現問題當場改。等正式投產時,圖紙已經是經過實戰檢驗的版本。”
她看著那張草圖,久久沒說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