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接過電報,指尖觸到那一行字,心頭猛地一沉。
“十臺通信車變速箱殼體試制任務,七日內交付。”
落款是總裝部技術局,蓋著紅星機械廠特級印鑒的火漆章還帶著油墨未干的濕意。
通信員喘著粗氣:“軍代表點名要你組牽頭,說……只信你們這個流程。”
屋里靜得能聽見暖爐里碳塊崩裂的聲音。
蘇晚晴抬起頭,眉尖微蹙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上那張剛畫了一半的連接結構草圖。
我知道她在想什么――七天。
正常流程光等鑄件回廠就得五天,焊接、校形、檢測、返修,哪一步都容不得差池。
更何況,這玩意兒可是出了名的“鐵疙瘩癌癥”:分體鑄造,焊后變形,合箱面間隙超差,齒輪一轉就響,整輛車像在敲鑼打鼓。
技術科那邊早傳話來了,馬文彬雖然調去了后勤,但他留下的規矩還在:按圖施工,制造背鍋。
圖紙沒寫預裝?
那就別搞花活。
出了問題,責任全在車間。
可就在我盯著電報發愣時,目光忽然落在右下角――那個本該空著的設計初審欄里,赫然簽著兩個清秀的小字:蘇晚晴。
她看見我望過去,輕輕點頭,聲音壓得很低:“我加了條備注:建議開展焊前預裝驗證。”
我心頭一震。
這不是普通簽名,這是她在用自己的技術信譽押注,替我們撬開一道門縫。
“你瘋了?”我低聲問。
“我沒瘋。”她抬眼看著我,眼神亮得驚人,“我只是不想再看十臺車因為一個0.3毫米的縫隙報廢。規程上沒寫的,不代表不能做。你說過――”
她頓了頓,嘴角微微揚起:“你要讓圖紙長出眼睛。”
那一刻,爐火映在她臉上,也燒進了我心里。
第二天清晨六點,天還沒亮透,寒風卷著雪粒子拍打窗戶。
攻關組八個人全到了,連退休的老吳師傅都拄著拐杖來了,棉襖外頭套了件舊工裝,嘴里嘟囔:“聽說你們要動鑄焊工藝?我得看看是不是真敢造反。”
我把圖紙鋪在長桌上,用鉛筆重重圈住合箱面區域。
“我們不做焊后修正。”我說,“我們要做的是――焊前控制。”
全場一靜。
“我的方案是:冷預裝+應力釋放槽。”
我繼續道:“先用精加工的冷態樣件模擬裝配,測出真實接觸狀態;然后根據接觸薄弱區,在鑄件上預留‘應力釋放槽’,焊接時讓熱脹有出路,變形自然就小了。”
老譚叼著半截煙,瞇著眼:“聽著像模像樣,可你怎么知道哪兒貼合、哪兒懸空?咱們又沒有三坐標儀,難道拿臉去蹭?”
我轉身從工具箱里取出一套自制裝置:一塊平整的校驗平板,幾根標準量棒,還有一小罐紅丹粉。
“紅丹涂色法+方格紙拓印。”我淡淡道,“把配合面涂上紅丹,對研壓合,再用方格紙覆蓋拓印,數染色格子占比,就能算出貼合率。”
老吳師傅湊近看了看,忽然笑了:“這不就是土法接觸分析嗎?有點意思……有點像預拉伸理念前置啊。”
老譚嗤笑:“你這哪是搞技術,簡直是跳大神!”
但我沒反駁。
當天下午,我們就拉來一件廢品庫里的舊殼體,照著方案走了一遍流程。
紅丹一抹,對研一壓,拆開一看――合箱面上斑斑駁駁,有的地方全紅,有的地方空白如洗。
“這兒!”老譚指著一處大面積白塊,瞪眼,“根本沒挨著!怪不得焊完翹得跟煎餅似的!”
我們立刻在對應位置設計了一道u型應力槽,重新安排焊接順序。
第三天中午,首件帶應力槽的新殼體出爐。
焊工老李摘下防護面罩,嗓門發顫:“夾具剛松,千分表就在抖……林工,你快來看!”
我和老譚沖進檢測區。
千分表探頭抵在合箱面邊緣,緩緩旋轉主軸――指針輕微跳動,最終定格在0.08mm。
不到標準值的三分之一!
“裝!”老譚一聲吼。
軸承位光潔如鏡,主軸滑入時幾乎無聲。
三顆定位螺栓輕松穿入,擰到底竟沒感受到一絲卡阻。
“嚴絲合縫!”他猛地一拍箱體,聲如洪鐘,“這箱子自己會咬!”
消息像野火燎原,不到半天,焊接班班長親自找上門,拎著一瓶白酒:“林工,教教我們‘紅丹診斷法’吧,以后咱也想早點發現問題,別老背鍋。”
蘇晚晴抓住時機,連夜起草了第一份《現場問題反哺通知單》,將本次數據正式歸檔,并建議后續批次設計修訂預留槽參數。
技術科有人反對,說“工人改設計成何體統”,可當她拿出完整的記錄圖表和對比數據時,沒人再開口。
當晚,我獨自留在工具間復核圖紙。
窗外雪停了,月光照在堆滿草稿的桌面上,像撒了一層銀霜。
忽然,門被推開一條縫。
錢軍代表站在門口,大衣未脫,手里拿著一份文件袋,封面沒有任何標識。
他沒說話,只是把袋子輕輕放在桌上,目光掃過墻上那幅貼滿問題標簽的裝配路徑圖,最后落在我手中的鉛筆上。
“明天。”他終于開口,聲音低沉,“我去車間轉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