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晨會,車間會議室里煙味混著汗味,老式吊扇吱呀轉著,吹不動凝滯的空氣。
趙工站在黑板前,手里捏著一張軍管組剛送來的通報,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。
“通知!”他聲音一提,全場安靜下來,“t68鏜床自修復以來,連續三班次穩定產出合格件,加工精度控制在0.02毫米以內,效率提升四倍――這是建廠以來頭一遭!”
掌聲轟然炸起,有人吹口哨,有人拍桌子。
我坐在后排角落,低頭記筆記,筆尖壓得重,紙都快被戳破了。
這成績不該讓我激動嗎?
可我心里清楚,真正難的不是修好一臺機床,而是讓這些人開始相信――機器不是靠手感和經驗養的牲口,它是一本寫滿物理定律的賬本,只要你肯算,它就不會騙你。
余光掃過人群,韓建國縮在最后一排,嗑著瓜子,殼子一顆接一顆吐在地上,腮幫子鼓得像塞了核桃。
他沒看我,可那股子恨意幾乎要從脊梁骨爬上來。
我知道他在想什么:一個“黑五類子弟”,憑什么站上技術講臺?
憑什么讓全廠圍著一臺鏜床轉?
但我沒理他。
身后傳來o@低語:“邪門……那玩意兒真能聽出地基抖?”
“聽說他趴地上聽了整宿,耳朵貼水泥。”
“扯淡,怕不是蒙的吧?”
我依舊低頭,手指輕輕敲了敲抽屜――里面躺著我昨晚整理的數據本。
七天,三百多個觀測點,溫濕度、地面微沉降、振動幅值,三條曲線并列畫開,周期性規律已經若隱若現。
這不是蒙,是推出來的。
每一個數據背后,都有彈簧秤的讀數、秒表的滴答、粉筆劃過的刻度線。
它們拼成一張網,把那臺老鏜床的“心跳”牢牢罩住。
午后的陽光斜切進廢料組的大門時,蘇晚晴來了。
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,袖口卷到小臂,手里捏著一份復印件――正是我那份《初步診斷報告》。
她的臉冷,眼神卻亮得驚人。
“你標‘f≈8.3hz’的依據是什么?”她直截了當,聲音不高,卻像刀片劃過鐵皮。
我沒抬頭,正用銼刀打磨一段回收的銅導軌。
“經驗估的不行?”我隨口回。
“別打馬虎眼。”她往前一步,影子落在我手上,“這個頻率,和廠區東側供水泵啟停間隔完全吻合,誤差不超過0.2秒。你是故意對上的?”
我動作一頓,抬眼看向她。
她沒躲,目光釘在我臉上。
我笑了下,放下銼刀,拿起桌角的彈簧秤:“我測了支腳反力,用秒表計振蕩衰減周期,再結合水泥地坪密度和彈性模量,反推波速――然后倒推共振源距離。算出來的。”
她說不出話了。
不是因為答案多復雜,而是因為她明白――這不是土法煉鋼,也不是瞎貓碰耗子。
這是簡諧振動建模,是系統分析,是正兒八經的力學推導,只不過被我用一把秤、一塊表、一截粉筆,在這個連示波器都沒有的年代,硬生生給拆解了出來。
她盯著我看了足足五秒,忽然問:“吳老師傅……是不是常去你那兒?”
我沒答。
她懂了。
那天夜里,我又回到地下室。
墻角堆著從廢品站撿回來的舊書,《材料力學》殘本被蟲蛀了邊,頁腳卷曲發黃,是吳老師傅悄悄塞給我的。
我攤開它,對照腦子里模糊的記憶,一筆一筆推導模態方程的簡化形式。
老舊機床沒有cad模型,沒有有限元分析,但我可以用最原始的方式建立判據――質量、剛度、阻尼,三個參數,一套公式,就能判斷它會不會“喘氣”。
小趙舉著手電筒站在我背后,光柱隨著我墻上的草圖晃動。
“林哥,”他忽然開口,聲音發顫,“咱們能不能給每臺老機器都‘號個脈’?就像中醫看病那樣?”
我停下筆,看著墻上歪歪扭扭畫出的振動曲線,點了點頭。
“可以。”我說,“但得有個規矩――先測,再算,最后調。”
我抓起粉筆,在斑駁的水泥墻上寫下三個大字:
觀測→建模→干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