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清晨,寒風卷著鐵屑在車間門口打轉。
軍管組的紅頭文件直接貼上了公告欄,白紙黑字寫著:“限七十二小時內恢復t68臥式鏜床運行能力,用于新型高炮回轉座圈精加工任務。”落款蓋著鮮紅的大印,像一記耳光甩在整個車間臉上。
趙工站在機床前,眉頭擰成疙瘩。
他蹲下身,拿手電照進導軌溝槽,嘆了口氣:“這哪是修?這是重造。刮研得三個月起步,還得配八級工……現在上哪兒找這樣的老師傅去?”
墻角傳來一聲冷笑。
韓建國叼著半截煙屁股,瞇著眼靠在工具架邊,語氣里全是譏諷:“急什么?那老家伙早該進廢鐵堆了。六一年大修時我就說,地基沉降沒處理,遲早要出事。結果呢?誰聽?現在癱了三年,反倒逼著人三天內起死回生?呵,真當咱們是神仙?”
我沒說話,徑直走到t68跟前。
這臺蘇聯援建時期的“老黃牛”,通體漆皮剝落,油污滲進鑄鐵紋理,像是被歲月啃噬過的骨架。
我伸手輕撫床身,冰涼粗糙的觸感順著指尖爬上來。
閉眼三秒――那一夜的異響又回來了。
七天前半夜,我值完信息辦籌備會回來,路過東跨車間。
萬籟俱寂中,它發出一種低頻嗡鳴,不是金屬撞擊,也不是齒輪錯位,更像是從地底深處傳來的脈搏跳動,斷續、沉悶、帶著水汽的震顫。
我當時就停下腳步,蹲在排水溝旁聽了十分鐘。
第二天悄悄補了東墻的滲水點,沒聲張。
因為我知道,在這個時代,說“機床會生病”沒人信;如果說“地基共振導致動態失穩”,那就是瘋話。
但現在,我必須說。
接下來七天,我沒回宿舍。
飯盒擱在暖氣片上熱了又冷,冷了又熱。
我在車間角落支了張行軍床,白天看天色變化,夜里聽地面呼吸。
凌晨三點,全廠最靜的時候,我用粉筆標記東側地坪裂縫的滲水范圍。
一次、兩次、三次……連續七夜,每一次都比前一夜往外擴半寸。
午間高溫時段,我拿溫度計測水泥地面表層溫差。
差值不大,最多兩度,但方向一致――東側偏濕區始終低于西側干燥區。
這意味著熱脹冷縮不均,微變形存在。
深夜,萬籟俱寂,我把耳朵貼在機床四個支腳上,聽振動傳遞的節奏。
還用彈簧秤拉扯支腳,模擬不同載荷下的響應。
小趙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跟著我,拿著個小本子默默記錄時間、數值、環境狀態。
他不說為什么信我,只說:“林哥,你做的事看著怪,可每一步都有數。”
第八天凌晨,霜氣未散。
我翻出《非計劃資源流動白皮書》的背面――那是劉政委上周批給信息辦的第一份內部資料,還沒拆封。
我撕下一頁,在昏黃燈下畫出一組波形圖,寫下“f≈8.3hz”。
又在下面重重標注:
共振源不在機器,在地基――東側排水溝空腔+夜間水壓波動=周期激勵。
筆尖戳破紙背。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了蘇晚晴那晚說的話:“你要學會,定義問題。”
從前我解決問題,靠的是碎片記憶里的公式、參數、工藝標準。
但現在,我不再只是“知道該怎么修”,而是看清了系統背后的邏輯鏈條――環境、結構、流體、振動,它們彼此咬合,構成一個看不見的場。
而我要做的,不是換零件,是改規則。
周三上午,我把報告交到技術科。
趙工接過一看,臉色變了:“你……沒拆機?也沒做幾何精度檢測?就憑……聽?”
“數據都在附錄。”我指著小趙整理的七晝夜觀測表,“振幅峰值出現在每日0315±10分鐘,與廠區供水泵夜間調壓周期完全吻合。東側支腳相位滯后其他三點120°,說明能量來自單側耦合。”
韓建國猛地拍桌站起來,臉漲得通紅:“放屁!你這是算命!還是跳大神?機床能‘聽脈’?老子干了二十年鏜床,就沒見過這種邪門歪道!”
圍觀工人哄笑起來。
“是不是邪門,試切說了算。”我抬頭,目光掃過眾人,“我建議暫停傳統刮研方案,改為局部阻尼強化+轉速區間規避。若三天后試切不合格――”我頓了頓,一字一句,“我親自上手刮導軌,刮到合格為止。”
人群安靜了一瞬。
劉瘸子皺著眉拉我袖子:“鈞子,別賭這么大。大家信的是手上繭子,不是紙上畫符。”
我沒答。
這時,蘇晚晴走了進來。
她沒看別人,只盯著那份波形圖看了很久。
然后低聲問我:“你是不是……早就懷疑地基問題?”
我沉默片刻,反問:“你還記得上周我修東墻滲水點的事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