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五上午,雨終于停了。
陽光刺破云層,灑在濕漉漉的廠區。
我站在窗前,看著人們走出宿舍,腳步比以往快了些。
桌上的打字機靜靜躺著,滾軸上還夾著半張未完成的報表。
忽然,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,在門口停下。
門被輕輕推開。
劉政委站在那兒,軍綠色大衣筆挺,帽檐下目光如炬。
“林鈞,”他聲音不高,“來我辦公室一趟。”
我沒動,只是慢慢合上打字機的蓋子。
他知道些什么?
調查進展到哪一步了?
是不是已經看到了那卷膠卷的內容?
但我心里清楚,真正的問題,從來不是誰燒了賬本。
而是――當所有人都習慣于用紙和墨記錄真相時,有沒有一種東西,哪怕紙黃了、字褪了,也能讓科學睜開眼。
我站起身,拍了拍衣服上的灰。
然后,走向門口。
臨出門前,我看了一眼鏡子里的自己。
眼神,不再躲閃。
周五下午,陽光斜斜地切進走廊,把劉政委的影子拉得很長,像一把出鞘的刀,橫在水泥地上。
我跟著他走進辦公室,門關上的那一刻,空氣仿佛凝固了。
沒有寒暄,沒有落座,他就站在窗前,背對著我,聲音低得像是從地底傳來:“林鈞,你覺得,這套系統,離開你現在的位置,還能不能轉?”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
不是問膠卷的事,不是問副廠長,也不是問責誰――他在試我的根基,在測這盤棋的命脈。
我深吸一口氣,雨水洗過的空氣帶著鐵銹味鉆進肺里。
我想起昨夜通宵錄入數據的小林,想起劉瘸子冒雨接線改裝打字機的背影,想起鄭醫生翻著泛黃病歷本時顫抖的手指,還有蘇晚晴趴在圖紙上畫流程圖時那根快燒到指尖也沒察覺的煙。
這不是我一個人的賬本。
“能。”我說,聲音不大,卻穩如鍛鋼,“它不在打字機里,也不在我腦子里,而在三十四個工人每天記下的數字里。他們在流水線上報的數據,是活的;他們發現的異常,會自己說話。哪怕明天我不在技術科,哪怕公告欄被撕了,只要有人還在記,這套系統就不會停。”
劉政委緩緩轉過身,目光如探針般扎進我眼里。那一刻
良久,他沒說話,只是從抽屜里取出一份文件,輕輕放在桌上。
牛皮紙封面,墨印標題:《紅星廠生產信息化管理辦公室籌建方案(草案)》。
我瞳孔微縮。
“信息辦”三個字,像一道閃電劈開陰云。
更讓我心頭一震的是――牽頭人欄,空著。
沒有名字,沒有公章,只有一片空白,等著被填寫。
“上面要的是結果,不是過程。”他終于開口,“但過程,得有人扛。你要走的路,不會再有暗房、不會有地下會議,也不會再有‘臨時小組’這種名不正不順的遮羞布。真要推下去,就得亮出旗號,也得承受所有人的刀鋒。”
我盯著那份文件,喉嚨發干。
這意味著什么?
意味著我們這群在廢料堆里爬出來的“野路子”,要正式闖進體制的大殿了。
不再是偷偷摸摸搞試點,而是立規矩、定標準、動利益。
而那個空位,是陷阱,也是王座。
“我接。”我抬頭,直視他眼睛,“但有三個條件:第一,信息辦獨立歸口軍管組直管,不隸屬任何科室;第二,人員選拔由基層推薦,技術考核定崗,不得摻入行政安插;第三――”我頓了頓,一字一句,“所有原始數據,必須留存雙份,一份交檔案室,一份封存于廠部保險柜,開啟需三人以上聯簽。”
劉政委嘴角極輕微地揚了一下,像是冰面裂了一道縫。
“你很清醒。”他說,“希望你一直這么清醒。”
當晚,暴雨后的夜格外干凈。
我回到地下室,剛點亮煤油燈,門就被推開了。
蘇晚晴站在門口,風衣肩頭還沾著濕意,手里捧著一個紅布包。
她沒說話,只是把布包放在桌上,輕輕打開。
一枚鋼印章靜靜躺在里面。
方方正正,棱角分明,刻著七個字:
“信息辦籌備組”
燈光下,金屬泛著冷冽的光,像剛淬過火的刀刃。
“劉政委簽批的。”她輕聲說,聲音像風吹過鐵皮屋檐,“明早就會下發通知。從明天起,你就不能再只是解決問題的人了――你要學會,定義問題。”
我伸手撫摸那枚印章,指尖傳來刺骨的涼意,可心里卻像燒著一團火。
從前,我們是在夾縫里偷光;現在,光開始照進來,而我們必須成為執燈的人。
遠處廠區,汽笛忽然響起,悠長、低沉,劃破寂靜夜空。
像是某種儀式的鐘聲。
而新的一頁,正由我們親手寫下――
只是,還不知道,第一筆,會染上誰的血。_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