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剛亮,廠廣播站的喇叭還沒響,軍管組的緊急通知就貼滿了公告欄。
“成立物資調度合規審查小組,即日起對全廠戰備儲備物資流轉情況進行專項稽查。”
白紙黑字,蓋著鮮紅公章。
落款是軍管組組長親筆簽名,下面還壓著一封來自上級軍工局的電文節選:“凡有損戰備者,不論職務高低,一律嚴查。”
全廠炸了鍋。
食堂里稀飯都涼了沒人喝。
工人們圍在布告前竊竊私語,眼神往運輸隊那邊瞟。
王老虎坐在角落,臉色鐵青,手里的鋁飯盒被捏得變了形。
他當然明白這是沖著他來的――可奇怪的是,報告沒點他的名,證據也全是“系統性異常”,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雷,偏偏只劈他頭頂。
但他不敢鬧。
“戰備”兩個字,如今比鋼刀還利。
誰要是沾上“耽誤國防建設”的邊,輕則下放勞動,重則進學習班。
他一個運輸隊長,再有點背景,也扛不住這頂帽子。
可他咽不下這口氣。
當天下午,我就發現有人盯我。
不是明著跟,而是那種老油條才懂的陰招:我去維修班,拐角煙筒后頭一閃而過的身影;我進倉庫核對報廢零件清單,門口打水的大爺多看了我三眼;就連去廁所,隔壁坑位也有個生面孔蹲得特別久。
真正讓我心口一沉的,是晚上八點多,劉瘸子被人架回宿舍時的樣子。
他左臂吊著布條,臉上全是血,嘴角裂開一道口子,褲腿卷起來膝蓋紫得發黑。
三個徒弟圍在床邊,拳頭攥得咯咯響。
“誰干的?”我蹲下去給他擦藥,聲音壓得很低。
劉瘸子咧嘴一笑,疼得直抽氣:“還能是誰?廁所門一關,四個人捂住嘴,一頓悶棍。臨走撂下一句――‘再查,就不是斷胳膊這么簡單了’。”
我手指一頓。
這不是警告,是宣戰。
屋子里靜得可怕。
幾個年輕司機眼睛都紅了,最小的那個十七歲,嘴唇抖著說:“師傅,咱們……咱們把他們車胎全扎了!”
劉瘸子猛地抬頭,罵了一聲:“混賬!現在動手,等于認罪!”
他轉頭看我,目光如鐵:“林鈞,你說句話。只要你說,我們師徒四個今晚就掀桌子。”
我盯著他傷口滲出的血,緩緩搖頭。
“不掀。”
兩個字落下,滿屋死寂。
“我們現在動手,就是一群工人泄憤。他們一句話就能壓死我們――‘階級敵人煽動鬧事’。”我站起身,走到窗邊,望著外頭漆黑的廠區,“但如果我們讓他們自己把自己的皮扒下來呢?”
我回頭看著劉瘸子:“明天開始,你那八輛卡車,全都報修。”
“啥?”他一愣。
“轉向軸異響。”我淡淡道,“每輛車都報,理由統一。就說最近跑夜路多,底盤松動,怕出事故。”
劉瘸子怔了兩秒,忽然咧嘴笑了,牙上還沾著血:“你小子……是要釣魚啊。”
“不是釣魚。”我走近一步,壓低聲音,“是拆船。一塊板一塊板地拆,讓他們看著自己的船漏水,卻不敢聲張。”
第三天,成果出來了。
第一輛,夾層藏了兩袋白糖,沒票證,五十斤。
第二輛,帆布底下塞著一捆軍用防水油布,嶄新的,連剪裁痕跡都沒抹干凈。
第三輛開始,什么都有了:銅線、軸承、半箱火藥引信……
劉瘸子帶著徒弟們悄悄拍照、登記,東西原封不動放回去,只留底片鎖進技術科保險柜。
我沒動,也沒報。
因為我知道,這些只是魚餌。
真正的魚,還在水面下游。
周三下午,通信班那個叫小林的新兵找上門來的時候,手都在抖。
他遞給我一張黑白照片,臉漲得通紅:“林……林技術員,我路過廢磚窯,看見……看見王隊長和供銷社的副主任在說話,我就順手拍了。我沒敢洗第二張,底片還在我包里。”
我接過照片。
畫面有些模糊,但足夠清晰――荒草叢生的磚窯口,王老虎彎腰接過一個鼓囊囊的粗布包,對面那人袖口別著供銷社的牌子。
最關鍵是角落那一瞥:半截車牌露在雜草外,雖然殘缺,但我一眼認出是運輸隊的編號。
我的心跳慢了一拍。
這不是偶然。這是規律。
我立刻翻出之前畫的運輸路線圖,一條條標過的夜運線路在我眼前展開。
七次異常調度,六次經過這個廢棄磚窯區。
而那里,沒有崗哨,沒有巡邏,只有一條常年積水的排水溝。
但我記得,溝底鋪的是水泥斜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