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五點,天還黑得像口鐵鍋扣在頭上。
我揣著剛領的工資條往食堂走,冷風鉆進單薄的工裝領口,刺得脖子發麻。
四十三塊五毛――紙面上看著體面,夠買兩雙膠鞋、一床棉被,甚至還能剩點兒給技術科打瓶墨水。
可在這年頭,錢不是命,票才是。
食堂窗口亮著昏黃的燈,師傅老趙正用火鉗夾起蒸籠蓋,白霧“轟”地騰起,裹著久違的玉米面香。
我心頭一熱,快走兩步遞上工資條:“老趙,按標準來,糧票全兌窩頭,多加一碗稀的。”
他接過掃了一眼,眉頭一皺,抬頭打量我:“林技術員?”
“是我。”
“唉。”他嘆了口氣,指尖在工資條上點了點,“糧油票扣了――運輸隊報備說你們車間‘損耗超標’,配額下調三成。上面批的,我們也沒法子。”
我愣在原地,手還僵在半空。
三成?
那剩下的七成也不夠塞牙縫!
一個月少九斤糧,連維持體力都難,更別說下機床干活了。
我張了張嘴,想爭辯,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。
制度是死的,可執行的人是活的。
王老虎的名字在我腦子里炸開,像顆燒紅的炮彈。
我不傻。
上周黨委會剛通過“實踐型技術員”任命,我還沒坐穩椅子,就有人開始收“門檻費”了。
轉身走出食堂,腳步沉得像灌了鉛。
遠處家屬區,有一盞燈還亮著――蘇晚晴家。
我知道她昨晚又熬到了兩點,為我的申報材料去技術局跑章。
她把政治前途押在我身上,而我呢?
連一頓早飯都買不起。
這不只是克扣,這是羞辱。
是明晃晃地告訴我:就算你有技術,也得跪著活。
中午十二點,鍛壓車間后門。
太陽毒得能把鐵皮曬出煙來,我在陰涼處擦汗,忽然聽見一聲低咳。
劉瘸子蹲在墻角,手里捏著半個冷饃,干啃,沒菜沒湯,連口水都沒有。
見我過來,他沖我使了個眼色,示意我別說話。
等周圍人散了,他才低聲開口:“鈞子,聽句勸,別走正門食堂。”
我蹲下,望著他那條微跛的腿,“什么意思?”
“賬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”他苦笑,“王老虎從六零年開始抽成,柴油、棉布、副食票……只要能換油水的,他都伸手。運輸隊是他的人,調度、報損、回程空載――哪一環不是他說了算?你那申報表能過,已是破例。現在你還拿了‘技術員’的名頭,動了他的規矩,他豈能容你?”
我沉默。
原來如此。
所謂“損耗超標”,不過是他們寫在紙上的刀,割的是我們這些沒背景的人的肉。
“所以……所有人都被抽一口?”
“誰不交,誰就沒票。”劉瘸子聲音壓得更低,“去年有個老師傅不肯繳‘互助金’,結果三個月沒領到煤票,冬天靠燒廢紙板取暖,凍壞了腳趾頭,廠里說是‘意外’,沒人管。”
我盯著地上一道裂紋,拳頭慢慢攥緊。
這不是貪,是系統性的掠奪。
一張張薄紙片,比槍子兒還狠,專挑軟的捏。
而最可怕的是,它披著“集體利益”的皮,藏在制度縫隙里,沒人敢掀。
可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。
我是見過真正的工業體系怎么運轉的。
一臺機器可以帶病運行,但一旦核心軸承銹死,整條生產線都得停擺。
而這張網,已經銹到了骨子里。
晚上八點,材料庫。
我以整理設備檔案為由申請入庫,值班的是老耿。
五十出頭,背駝得像只蝦米,手抖得連登記本都握不穩。
見我進來,他慌忙起身,眼神躲閃。
“林……林技術員,您怎么來了?”
“順路,幫您清點一下庫存,省得明天趕工。”我笑著接過他手里的筆,翻開賬本。
他猶豫了一下,還是讓我看了。
一頁頁翻過去,問題出來了――鐵皮桶入庫數和出庫數對不上,尤其是每月月底,總有十斤面粉票莫名“調撥至維修班”。
可維修班根本不用這么多。
“這……是正常周轉?”我試探問。
老耿嘴唇哆嗦,半天才擠出一句:“不是……是……是‘互助’。”
“互助?”
“王隊長說……幫人也是幫己。”他聲音發顫,“我胃病多年,藥廠不收糧票,只認油票……他每月‘特批’兩盒止痛片,代價是……是月底多開十斤票給他……”
我猛地抬頭看他。
老人眼里全是恐懼和羞恥。
那一刻,我全明白了。
這不是個別腐敗,而是一套精密運轉的生存稅――你若不想餓死、病死、凍死,就得向掌權者納貢。
他們用制度當盾牌,用饑餓當鞭子,把人馴成低頭的牲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