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最諷刺的是,這些人里,有工人、有保管、有司機,甚至可能還有干部。
他們未必全是惡人,但都被這張網裹著,動不得,逃不開。
我合上賬本,指尖冰涼。
蘇晚晴以為她為我撬開了一道門縫。
可現實是,門外站著一群豺狼,正磨著牙,等著看我什么時候倒下。
但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。
我沒有圖紙,沒有資源,沒有靠山。
可我有記憶――碎片化的知識,系統的思維,還有前世三十年在軍工研究所泡出來的直覺。
他們用票證掐住人的喉嚨,那我就從他們的命脈下手。
物資流轉,從來不是雜亂無章。
每一噸煤、每一張票、每一次出車,背后都有跡可循。
只要抓得住數據,就能畫出漏洞,找到鏈條,撕開一道口子。
我站起身,把筆輕輕放回老耿桌上。
“您保重身體。”我說,“以后這類‘互助’,盡量留個字據。萬一……查起來,也算個憑證。”
老耿渾身一震,驚恐地看著我:“林技術員,您可千萬別……”
我沒再說話,只是拍了拍他的肩,轉身走出材料庫。
夜風撲面,吹得我頭腦清明。
抬頭望,月亮半隱在云后,像一把未出鞘的刀。
明天還得早起。
但這一次,我不再是為了活下去。
我是要讓他們知道――一個能造出讓炮響、讓鋼熱的技術員,也能讓某些人,再也睡不著。
第三天夜里,廠區早已沉入死寂。
風從鍛壓車間的破窗灌進來,吹得半截蠟燭忽明忽暗。
我和劉瘸子蹲在維修班角落的小桌前,桌上攤著幾張泛黃的紙――運輸隊值班日志的殘頁,邊角燒焦,字跡模糊,是他冒著被開除的風險從廢紙簍里扒拉出來的。
“鈞子,你真要動王老虎?”他聲音壓得極低,像怕驚了地底的鬼,“那家伙手底下八個司機,全是復員兵,一個能打我三個。”
我沒答話,只用鉛筆把一頁上的日期圈出來:“看這兒,每周三下午三點十七分,‘東風’號卡車空車出廠區,二十分鐘后返程,無裝卸記錄。”
劉瘸子湊近瞇眼:“這種事多了去了,他們說是檢查車況……”
“可它繞路。”我掏出一張自己畫的草圖,手指順著線路劃過去,“本該走主道回車隊,卻偏往西拐,經過廢磚窯。那地方早荒了,連野狗都不去。”
他又翻一頁:“還有這個……每月月底,周四深夜總有突擊裝卸,倉管老周簽字,但人不在場。老耿說,那是‘互助調撥’的時間。”
我點頭,心里那張網越收越緊。
前世我在研究所負責軍工物流溯源系統,雖不直接辦案,但數據異常一眼就能看出貓膩。
什么叫“損耗”?
真正的損耗是隨機分布、符合正態曲線的。
而紅星廠這些“損耗”,時間集中、路徑固定、頻率規律――這不是失誤,是流程化的偷盜。
我把所有異常點標在自制的《物資周轉異常圖譜》上:紅圈圈住周三的空駛路線,藍線連起周四深夜到周五上午的倉庫真空期,黃叉打在“維修班領取十斤面粉票”的賬目旁。
“你看。”我指著圖中央,“他們不是亂來,是有節奏的。周三給黑市留貨,周四夜運贓物,周五盤點前抹賬。等軍管組睜眼時,東西早進了私人腰包,賬面還干干凈凈。”
劉瘸子吸了口冷氣:“這哪是貪污……這是把全廠當提款機啊!”
我盯著圖紙,腦子里飛速運轉。
不能硬碰,現在我不過是個見習技術員,一紙報告就能讓我“思想動搖”被踢回廢料組。
但――如果換個說法呢?
戰備!
這兩個字,在這個時代比命還重。
第二天凌晨,我趴在宿舍床板上,借著煤油燈寫加急報告。
標題我反復推敲了三遍,最終落筆:
《關于戰備儲備物資非正常損耗的風險預警》
正文不提“王老虎”,不寫“黑市”,只列事實:某批次炮架鋼材因調度延誤未能按時送達裝配線,導致停工18小時;特種潤滑油入庫后三日內失蹤20公斤,無報損記錄;近期三次夜間運輸車輛全球定位系統信號(我改成“無線電聯絡中斷”)丟失超時,疑似脫離監管……
七項數據異常,每一條都指向同一個結論:物資流轉存在系統性漏洞,極可能造成戰備資源流失。
附錄里,我悄悄夾了張小紙條:建議成立專項稽查小組,由軍管組直管,跨部門抽調人員,重點核查“非高峰時段裝卸作業”與“高頻次低載率運輸任務”。
寫完,我吹干墨跡,將信封封好,在封口蓋上技術科臨時用章――這是我唯一能借的勢。
周六晨會前,我把報告塞進軍管組專用信箱,動作輕得像放一顆定時雷管。
轉身走出辦公樓時,天剛蒙蒙亮。
梧桐樹下站著一個人。
蘇晚晴。
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,頭發扎得一絲不茍,可眼下烏青未褪,顯然又熬了一夜。
見我出來,她沒說話,只是抬起手,掌心躺著一張皺巴巴的油票。
“鄭醫生今早塞給我的。”她聲音很輕,卻像錘子砸在我心上,“上面寫了四個字――救救老耿。”
我接過油票,指尖觸到背面一行鉛筆小字:“胃穿孔,拖不過三天。”
風猛地卷起地上枯葉,嘩啦啦作響,像千軍萬馬在耳邊奔騰。
我攥緊油票,指節發白。
老耿拿命換來的賬本,劉瘸子賭上飯碗偷出的日志,蘇晚晴押上前途為我奔走的申報材料……還有那些餓得浮腫的工人,凍傷腳趾的老師傅,被逼低頭的每一個人。
這張圖我已經畫出來了。
現在,該讓它流血了。_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