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沒笑。
而現在,那堵墻正在崩塌。
當天下午四點十七分,廠辦下達緊急通知:成立“炮尾環工藝攻關組”,限期七十二小時拿出新方案。
我站在公告欄前,看著最后一行新增名單:
林鈞,見習技術員,參與核心論證。
風卷著雪粒打在臉上,生疼。
但我笑了。
不是因為終于被看見,而是因為我明白――
真正的戰斗,現在才開始。
凌晨三點十七分,技術科的燈光依舊亮著。
我揉了揉干澀的眼睛,圖紙上的線條在眼前微微發虛,可腦子卻像燒紅的鐵塊,燙得清醒。
桌角那杯早已涼透的粗茶,映著頂上昏黃的燈泡,晃出一圈圈混沌的光暈。
就在一個小時前,我們敲定了最終改造方案――沒有復雜的內冷鐵結構,取而代之的是外置石墨散熱塊,精準布置在熱節區域;冒口底部增設“緩流堰”,利用金屬液自身重力形成滯留層,延長補縮時間。
這不只是省工省料,更是把鑄造過程從“靠經驗撞運氣”拉進了“可控區間”。
趙工聽完我的推演時,手都在抖。
他猛地一拍大腿,聲音壓得低卻像炸雷:“這招……我在蘇聯老師傅那兒聽過!說是‘讓鋼自己說話’,可回國這么多年,誰敢改設計?誰敢擔這個責?”他盯著我看,眼神復雜得像淬火后的合金,“小林啊,你這不是修炮尾環,你是給咱們整個鑄造線換腦殼!”
我沒有回答,只是低頭繼續畫圖。
我知道,這不是聰明,是命逼出來的。
前世在研究所,見過太多因微小應力集中導致整裝裝備報廢的案例。
而今天,我不再是只能寫報告的技術員,我是能動手改命的人。
試產定在當晚十點。
劉政委親自到場,穿著軍大衣站在控制臺前,一句話沒說,目光卻掃過每一個人的臉。
那種沉默比訓話更讓人喘不過氣――他知道,這一爐下去,要么是功臣,要么是事故責任人。
澆注開始,鋼水如赤紅熔巖涌入模具,監控畫面里溫度曲線緩緩爬升、回落。
我的心跳幾乎與冷卻速率同步。
四十分鐘后,脫模完成,探傷室緊急檢測。
等待的十分鐘,像走完了一生。
當熒光屏上那道熟悉的裂紋信號徹底消失時,整個車間爆發出壓抑已久的歡呼。
梁副廠長當場宣布:“明日恢復批量生產!”有人抱在一起跳,有人抹著眼角,趙工咧著嘴笑出了眼淚。
可我一眼就看見蘇晚晴。
她站在控制臺邊,沒動,也沒笑,只是死死盯著監控畫面上平穩下降的溫差曲線,仿佛要從中讀出什么更深的東西。
她的手指搭在操作臺上,指尖微微發白,像是還在懷疑――這一切是不是太順了?
是不是藏著什么看不見的陷阱?
我懂她。
她是那種寧可信數據不信奇跡的人。
可這一次,奇跡是用三百二十七頁搶修記錄、十七次失敗實驗、和一場徹夜不眠的邏輯推演堆出來的。
慶功宴擺在食堂,酒瓶擺了一桌,人人舉杯高呼“攻關組萬歲”。
可我被叫去核對新模具的尺寸公差,錯過了表彰。
等忙完出來,天已漆黑,風雪撲面而來。
我拖著灌鉛似的腿往宿舍走,忽然停住了腳步。
門口放著一只舊搪瓷缸,綠漆剝落,邊角磕得發白。
掀開蓋子,半杯紅糖水還溫著,裊裊熱氣在寒夜里飄散。
蓋子下壓著一張紙條,字跡清瘦挺拔,一筆一劃像刻進紙里:
“今天的炮,能響了。”
我沒動,就那么站著,風雪打在臉上,可手心卻燙得像捧著一塊剛出爐的鋼錠。
這杯水,不是謝,也不是夸,是一種確認――她在聽,她在看,她在重新認識我。
而此刻,技術科的小屋里,蘇晚晴仍坐在燈下。
她翻開我交上去的原始記錄本,一頁頁地看。
翻到某頁時,指尖忽然頓住。
角落里畫著個簡筆小人,蹲在機床旁,旁邊一行小字:
“今天又救了一臺快死的車床――它比我更想活著。”
她怔了很久,終于伸手,輕輕抹過那道墨痕,聲音輕得像自語:
“你竟把每一道工序都量化了……連情緒也算進去了嗎?”
風雪未歇,天光將明。
清晨七點,我剛踏進車間大門,趙工突然從值班室沖出來,臉色鐵青,一把拽住我的胳膊,聲音壓得極低,卻帶著刀鋒般的顫意:
“昨晚……保衛科來查了!”_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