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我剛踏進車間鐵門,趙工就從值班室沖了出來,一把拽住我的胳膊,手勁大得幾乎要把骨頭捏碎。
“昨晚……保衛科來查了!”
他聲音壓得極低,可那股顫意卻像刀鋒劃過耳膜。
我心頭猛地一沉,腳底仿佛踩進了冰窟窿。
“查什么?”
“說有人舉報,‘境外勢力通過非正常渠道向我廠傳遞技術情報’。”他死死盯著我,眼神里有擔憂,更有恐懼,“重點――就是那份匿名推演報告。”
我呼吸一頓。
那份沒有署名、沒有出處的十七頁熱處理推演,是我熬了三個通宵,憑著記憶碎片拼出來的。
它解決了東風3炮座鑄造時的熱裂難題,讓停擺三天的生產線重新轟鳴。
可現在,它成了懸在頭頂的鍘刀。
如果被定性為“泄密”,我不怕。
大不了回廢料堆撿破爛去。
可蘇晚晴呢?
她是第一個看懂那份報告的人,也是唯一一個頂著壓力拍板試產的技術負責人。
若追責下來,她將因“采納來源不明的技術方案”而背上政治黑鍋。
一個“冷面熱心”的技術員,前程可能就此斷送。
我沒再問,轉身就往技術科跑。
走廊空蕩,腳步聲在水泥地上撞出回響。
可技術科辦公室門緊閉,玻璃窗蒙著霜,看不見人影。
李小梅從隔壁資料室探出頭,臉色發白:“蘇姐一早就被劉政委叫走了……會議室那邊,氣氛特別不對。”
我站在走廊盡頭,望著檔案室那扇熟悉的窗口。
那扇窗,曾悄悄遞出過設計圖紙,也藏過我用膠片偷拍的關鍵參數。
它見證過多少次“違規操作”?
如今,它卻可能成為一場風暴的源頭。
上午十點,審查會在小會議室召開。
我躲在門外,透過門縫往里看。
馬文彬坐在主位側邊,一身筆挺藍布工裝,眼鏡片后的眼神像鷹隼。
他是廠里最年輕的工程師,一向看不慣我這個“成分不好還愛出風頭”的學徒工。
“一份沒有署名、沒有出處的材料,竟能左右軍品設計?”他聲音尖銳,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,“這是對組織程序的蔑視!是對技術權威的踐踏!我們是在造炮,不是在賭命!”
趙工猛地站起來:“可它管用!十七次失敗后,就靠這份推演找出了熱節位置,模具壽命直接翻了三倍!你們誰有這本事?”
“坐下!”劉政委抬手,聲音不高,卻像鐵錘砸桌。
會議室瞬間安靜。
所有人目光轉向蘇晚晴。
她一直沒說話,坐姿筆直,像一桿立在風里的旗。
此刻,她緩緩抬頭,目光掃過馬文彬,掃過劉政委,最后落在那份攤開的推演報告上。
“那份推演的數據鏈完整,邏輯自洽,且經實踐驗證有效。”她的聲音很輕,卻字字清晰,“比起追究‘誰寫的’,我們更該問――為什么我們沒人寫出來?”
全場死寂。
連馬文彬都僵住了。
她繼續道:“我們講嚴謹,可嚴謹不該是逃避責任的護身符。真正的忠誠,是承認自己沒想到,然后接受更好的方案。”她直視劉政委,一字一句,“如果坦誠認錯是一種風險,那我愿意承擔。”
劉政委久久未語,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三下。
終于開口:“既然作者不愿露面……那就由你,作為技術負責人,承擔采納該方案的全部責任。”
空氣凝固。
這意味著,一旦后續出任何問題,哪怕只是個微小偏差,她都將被追責到底。
蘇晚晴沒有猶豫。
“我簽。”
兩個字,像釘子砸進木板,穩、準、狠。
當天下午,技術科公告欄貼出《關于東風3底座工藝變更的說明》。
白紙黑字,條理分明,末尾是她親筆簽名,墨跡未干,力透紙背。
我站在人群外,遠遠看著。
那一刻,我不是感動,而是心口像被重錘砸中。
她不是在幫我,她是在用自己十年清白、一身正氣,為一場正確但危險的冒險背書。
我轉身離開,走進鍛模倉庫。
天色陰沉,屋內只有一盞昏黃的燈泡搖晃著。
我搬出一張舊桌,鋪開稿紙,拿起鋼筆。
我要寫一份新的《鑄造過程參數控制手冊》。
不再是藏在角落的“歪門邪道”,而是堂堂正正的技術標準。
我把“熱節識別五步法”包裝成“基于現場數據的趨勢分析”,把“冷速梯度經驗判斷”改造成“溫差反饋調控模型”。
每一個術語都經過斟酌,每一段描述都模仿技術科正式文件的語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