它靜靜矗立在余暉之中,像一頭即將失控的鐵獸。
而我知道,真正的考驗,才剛剛開始。第四天的夜,比往常更沉。
我蹲在那臺立式鉆床旁,手指還貼在冰冷的機殼上,耳膜被嗡鳴刺得發麻。
不是主軸的問題――轉速、潤滑、刀具夾緊都查過三遍,沒問題。
可這震動,像一根針扎進骨頭縫里,越鉆越深。
“不對……”我喃喃出聲,指尖順著底座邊緣一寸寸摸過去。
就在右后支腳處,指腹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間隙感――基座與水泥地面之間,竟有不到半毫米的周期性翹動!
冷汗順著額角滑下來。
這不是設備故障,是基礎共振!
機床運行時的低頻振動通過地基傳導,引發結構諧振,導致鉆頭未切削先顫動。
前世我在研究所參與某型高精度數控機床調試時,就見過類似案例。
一篇《機械系統多級阻尼匹配優化》的論文里提過:“剛性連接未必最優,局部柔性阻尼可有效抑制低頻能量累積。”
可這兒哪有什么減震墊?
橡膠、彈簧、液壓緩沖……全廠加起來也湊不出一套標準件。
“倉庫!”我猛地站起身,腦子里閃過一個畫面――運輸隊那輛報廢的推土機,履帶內襯是老式耐磨橡膠層,厚實、抗壓、耐油污,早年修車班拆下來堆在角落當廢品。
“小吳!劉瘸子!跟我走!”
三人打著手電沖進舊料庫,撬開銹死的鐵皮箱,割下四塊手掌大的橡膠墊片。
回到車間時,韓建國正守著鉆床,臉繃得像鐵板:“林哥,再崩兩根鉆頭,明天質檢組就能名正順封線了。”
我沒說話,跪在地上,把墊片精準嵌入四個支腳下方。
調整水平,擰緊地腳螺栓,動作慢得像在接拆彈引信。
“開機。”我聲音很輕。
主軸緩緩啟動,轉速從500升到1200。
嗡鳴漸起,卻不再刺耳。
我屏息盯著百分表,跳動值從原先的0.03mm一路回落――0.015,0.01,最終穩定在0.008!
“穩了!”韓建國一把拽起我,雙臂狠狠箍住我肩膀,眼眶通紅,“你連地都能治?你這是治機器還是治山河啊!”
我笑了,嗓子卻發干。不是激動,是劫后余生的虛脫。
可還沒等喘勻氣,小吳氣喘吁吁沖進來,塞給我一張對折的紙條,聲音壓得極低:“趙主任……剛調走了本月所有工時記錄備份。他說要查你‘虛報效率’。”
空氣驟然凝固。
我知道他不會罷休。
他要的不是技術勝負,是要我的命門――一旦認定我篡改數據,別說提拔,連見習技術員資格都會被取消。
但我沒怕。
因為我知道,真實的數據,從來不怕陽光。
第七日清晨,霜色未散,六條產線全部完成切換。
最終統計報表遞到梁副廠長手里時,他盯著看了足足五分鐘,然后抬頭環視全場:“單件加工時間,由45分鐘壓縮至18分30秒。月省工時,兩千一百三十六小時。”
全場寂靜,隨即爆發出壓抑已久的掌聲。
驗收會上,梁副廠長當眾宣布:“該成果納入年度技改表彰名錄,推薦申報省工業革新二等獎。”
散會后,蘇晚晴在走廊攔住我,遞來一份文件――《關于設立青年技術骨干專項津貼的草案》。
她沒說話,只是用筆尖輕輕點了點名單上的名字。
那是我的名字,赫然列在首位。
她抬眸看我,眼神清冷依舊,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:“這次,他們想壓也壓不住了。”
我接過文件,沒答話,只覺胸口滾燙。
而在遠處檔案室的小窗后,趙德貴正將一疊蓋著“作廢”紅章的工時報表塞進爐膛。
火光躍動,映著他扭曲的臉,像一場無聲的焚心之祭。
而我轉身望向廠區東側的技術資料室,那里靜靜躺著我手寫的六套改造方案原件――每一頁,都有日期、簽名、見證人。
真相燒不掉,功績壓不住。
直到傍晚,一封來自省廳的掛號信送達廠辦。
我站在窗前,看著通訊員快步穿過雪地,手中信封一角隱約可見紅色印章。
下一秒,心跳微滯。
那信封背面,似乎還夾著另一張紙。_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