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剛蒙蒙亮,廠門口的積雪被踩出一條蜿蜒小道,像刀刻進凍土。
我揣著那份還沒蓋章的《見習技術員聘任審批表》,一步一步走向工具樓。
紙在懷里貼著胸口,暖得幾乎發燙――不是火烤出來的熱,是被人從泥里拉上來時,骨頭縫里滲出的血性。
人事科那一紙“暫不公示”的通知,輕飄飄幾個字,卻壓著千斤重。
我知道是誰動的手腳。
趙德貴那封燒不著的信,夜里還在風里抖,白紙黑字寫著“誓不共職”,他要的是把我釘死在廢料堆里,永世不得翻身。
可我不爭,不代表我退。
第三天一早,我把一份打印粗糙但條理清晰的《軍用無線電支架快換工裝推廣計劃》交到了生產辦。
六條生產線,七天改造周期,節省工時不低于40%――每一個數據都經得起推敲,每一步流程都標得清清楚楚。
甚至預留了兩套應急方案,連材料清單都列到了螺母型號。
梁副廠長拿著文件看了足足十分鐘,眉頭沒松,眼神卻越來越沉。
最后他抬頭看我:“林鈞,你這是拿自己前途當賭注。”
我說:“贏了,是集體功勞;輸了,我一人擔責。”
話落地那一刻,整間屋子靜得能聽見爐子上水壺將沸未沸的嘶鳴。
他知道我在做什么――我不是求他們給我一個名分,我是逼他們眼睜睜看著我立功,再想壓,就得擔政治風險。
推廣第一天,動力科果然卡住了電焊作業許可。
“非標設備未經安全認證”八個大字貼在公告欄上,冷得像冰碴子。
韓建國當場就炸了,拍桌子吼:“咱們自己焊的架子還能炸了?去年大修班用的還是手搓的接地線呢!”
我沒攔他情緒,只按住他肩膀:“火不能亂燒,事得巧干。”
下午我就去了運輸隊,找老李喝酒。
一瓶白酒下肚,聊起翻斗車大修的事。
他隨口提了一句:“前兩天換了三組液壓鎖緊閥,舊件堆在后院,等著送廢品站。”
當晚,我和劉瘸子打著手電摸進庫房,拆了兩個閥門。
彈簧韌性好,結構緊湊,稍作改制就能做成純機械式自鎖卡扣――不用電,不走審批,物理自鎖,反向咬合,比繼電器還穩。
小吳半夜溜進技術科,偷偷塞給我一本泛黃的手寫筆記,扉頁上是蘇晚晴的字跡:《夾具安全校核要點》。
背面一行小字:“她說,物理自鎖比電路更可靠。”
我盯著那句話看了很久。
第二天中午,陽光斜照進車間,新一批工裝正在試運行。
趙德貴帶著兩個質檢員突然殺到,手里拿著千分尺,臉黑得像鍋底灰。
他指著剛裝好的三套夾具,冷冷宣布:“定位精度不足,誤差超標,立即停工!”
周圍工人圍了一圈,沒人說話,也沒人動。
我從工具包里掏出百分表和標準量塊,在眾目睽睽之下,把夾具重新裝夾五次,每次測基準面跳動。
指針穩穩停在0.01mm以內,紋絲不動。
“您要是不信,”我看著他,聲音不大,卻穿透嘈雜,“我現在就用這副夾具鉆一組孔,請三位老師傅盲測垂直度。”
十五分鐘后,理化室門開。
三名退休返聘的老技工走出來,其中王八級工張師傅摘下眼鏡,低聲道:“比我當年考八級工那會兒還準。”
人群騷動起來。
趙德貴站在原地,臉色由青轉紫,最后甩袖轉身,腳步踉蹌得像踩在棉花上。
沒人歡呼,但有人笑了。
韓建國咧著嘴,眼里有光。
劉瘸子拄著拐,輕輕點了點頭。
而我,只是默默收起量具,把那三套被“判死刑”的工裝重新掛回產線。
第四天傍晚,夕陽染紅了廠房西側的玻璃窗。
最后一道工序即將調試,全廠六條線已有四條完成切換。
機床嗡鳴聲中,我蹲在設備旁檢查傳動軸間隙,耳朵忽然捕捉到一絲異響――輕微、斷續,像是金屬在低頻共振。
我屏住呼吸,手指貼在機殼上。
震動頻率不對。
鉆頭還沒下切,主軸就已經開始微顫。
我緩緩抬頭,望向那臺正待啟動的立式鉆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