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要讓他們知道,”我盯著他,“每一項改進,都是我們一毫米一毫米磨出來的。”
劉瘸子拄著拐來送焊縫檢測記錄,罵咧咧地說:“老子一條腿都能走正道,你們憑啥污蔑一個肯干活的年輕人?簽!我簽十個名都行!”
提干評議會前一天傍晚,調查組收走了全部材料。
我在空蕩的辦公室坐了很久,窗外暮色沉沉壓下來。
突然,門被推開一條縫。
蘇晚晴走進來,肩頭落著未化的雪。
她沒說話,放下一杯熱水,然后從文件夾里抽出一頁紙――是我的申報表復印件,上面多了一行紅色批注。
她低聲道:“他們問你,一個初中都沒畢業的人,能懂這些?”
我抬頭看她。
她眸子黑得像深夜的鍛爐,映著一點不肯熄滅的火。
“我說,”她聲音很輕,卻像鐵錘砸在砧板上,“有些人生來就在泥里爬,可他們的腦子,早已經飛過了山海關。”評議會的燈光慘白,照得人臉上沒有一絲血色。
我坐在長桌一端,像被架在火上烤。
調查組長姓陳,國字臉,嗓門大得能把房頂掀了。
他翻著我的申報材料,忽然冷笑一聲:“林鈞同志,你說你靠自學掌握了這么多技術?一個連初中都沒畢業的人,能懂這些?別告訴我,你是天才!背后有沒有高人指點?是不是有人偷偷幫你?”
話音落下,全場死寂。
我能感覺到身后幾道目光如釘子般扎來――那是趙德貴的人。
他們等的就是這一刻,等我倒下,等我被扣上“竊取成果”“境外勾連”的帽子,從此永世不得翻身。
可我不怕。
我只是靜靜看著他,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著節奏――和那晚整理臺賬時一樣的節拍。
我知道,真相從不怕查,怕的是沒人敢說。
就在這時,人群里傳來一聲輕響。
蘇晚晴站了起來。
她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,肩線挺直,像一桿不肯彎的槍。
她沒看任何人,只從公文包里取出一沓泛黃的紙,輕輕放在桌上。
“這是我在哈爾濱工業大學機械系的期末考試卷。”她的聲音不高,卻穿透整個會議室,“1956年,《機床設計原理》科目。其中一道題――‘c620車床離合機構受力分析’。”
她將試卷推到臺前,指尖點著一道紅叉:“當年我沒答全,錯在iii軸嚙合力方向判斷錯誤。而林鈞在修復c620時的結構改動,恰好糾正了這個力學偏差。”
空氣仿佛凝固了。
她終于抬眼,目光掃過調查組每一個人:“請問各位領導,是我抄了他?還是他,抄了未來的自己?”
沒有人說話。
梁副廠長緩緩抬起頭,眼神從震驚轉為震動,再到一種近乎灼熱的認同。
他慢慢抬起手,一下、兩下……掌心拍在一起,沉穩有力。
一下掌聲,像是驚雷劈開了陰云。
接著,劉瘸子拄著拐站起來,韓建國也跟著起身,技術科那兩個年輕技術員猶豫了一瞬,最終也站了出來――六個人,整整齊齊,站在我身后。
調查組的人臉色變了。
他們想拿學歷壓我,卻沒想到,有人用一張舊考卷,反手就把邏輯碾成了齏粉。
會議最后宣布決議暫緩公布,但誰都看得出來――風向變了。
散會后,我獨自走出廠部大樓。
天色已暗,鐵軌橫亙在雪地上,像一條沉默的鋼龍。
寒風刺骨,我卻覺得胸口滾燙。
腳步聲由遠及近。
回頭一看,是蘇晚晴。
她走近,沒說話,只是遞過來一本紅皮證件――《見習技術員聘任審批表》,初審通過。
“還沒蓋章。”她說,語氣平靜,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鋒利,“但他們攔不住了。”
我接過,指尖觸到紙面微糙的質感,心跳竟有些發顫。
就在這時,余光瞥見遠處車間天橋上一道黑影。
趙德貴站在那兒,手里捏著一封信,火柴劃了好幾次,都沒點燃。
寒風吹起信紙一角,我遠遠看見上面一行字,力透紙背:
“此人若入技術序列,我誓不共職。”
我沒有笑,也沒有怒。
我只是把審批表小心地揣進懷里,貼著心口的位置。
抬頭望向東邊――那里,晨光正悄然撕開夜幕的一角。
而是戰場的號角,才剛剛吹響。_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