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他是個精明的生意人,知道追問來源毫無意義,東西好用才是硬道理。
他手里的這輛解放車,就差這么幾顆關鍵的緊固件,車主催得火燒眉毛。
他不再廢話,當機立斷,從腰間一個油膩的布包里掏出厚厚一疊票證,數出三張印著壹斤字樣的玉米面票,又從另一個口袋里摸出兩張一毛的紙幣,一把塞進我手里:“兄弟,這六個,我全要了!以后……以后還有嗎?”
“有貨不斷。”我點點頭,聲音控制得很好,沒有一絲顫抖,“不過這東西費工夫,得等幾天。”
“成!你只要有,我就要!有多少要多少!”王二ga得到我的承諾,喜上眉梢。
交易達成。
我轉身離開,攥著那三斤糧票和兩毛錢的手,在袖子里微微發抖。
這不僅僅是幾張票子和兩毛錢,這是我來到這個世界后,第一次,完完全全靠自己的雙手和智慧,掙來的活命錢!
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和成就感,比我前世拿下任何一個上億的項目,都來得更加洶涌澎湃。
然而,這份喜悅還沒持續多久,一個冰冷的聲音就在我身后炸響。
“站住!大清早的,鬼鬼祟祟從外面回來,哪兒去啦?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,猛地回頭,只見廠區糾察隊的隊長趙德貴,正帶著兩個隊員,一臉煞氣地堵住了我的去路。
他的三角眼在我身上掃來掃去,充滿了鄙夷和懷疑:“說!是不是偷廠里的東西出去換吃的了?”
在眾目睽睽之下,我沒有慌亂。
我緩緩攤開手心,露出那幾張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濕的糧票和紙幣,低著頭,語氣卻不卑不亢:“趙隊長,廠里的廢鐵疙瘩,熔了也當不了飯吃。我就是撿了點沒人要的邊角料,練練手藝,做了幾個不值錢的螺母,賣給了門口修車的王師傅。”
“練手藝?你?”趙德貴發出一聲嗤笑,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,“就你一個掃廁所的學徒工,還懂精密加工?別在這跟我扯犢子!”
我抬起頭,迎上他審視的目光,眼神坦然而清澈,沒有一絲一毫的閃躲:“以前在鄉下老家,跟著人修過幾天拖拉機,自己瞎琢磨的。不信,您可以去問王師傅,東西是我親手做的,錢也是他自愿給的。”
我的平靜和坦然,似乎超出了趙德貴的預料。
他死死地盯了我幾秒鐘,想從我臉上找出撒謊的痕跡,卻什么也沒發現。
最終,他冷哼一聲,不耐煩地擺了擺手:“滾蛋!下次再讓我看見你亂拿廠里的一針一線,就不是說幾句話那么簡單了!”
我低頭應了聲“是”,快步從他們身邊走過。
身后,趙德貴狐疑的目光,如芒在背。
我知道,他沒有完全相信,但這不重要,重要的是,我這次過關了。
當晚,棚屋里升起了久違的煙火氣。
我用換來的玉米面,加上一把雪,在破鐵鍋里熬出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糊糊。
金黃色的玉米糊散發著樸素的香氣,蒸汽模糊了糊著報紙的窗戶。
我用一個豁口的瓦勺,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。
那股暖流,從喉嚨滑入胃里,瞬間驅散了身體里積攢了數日的寒意與虛弱,緩緩蔓延至四肢百骸。
窗外,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花,簌簌落下,世界一片寂靜。
而在這間簡陋破敗的小屋里,我的心卻從未如此刻這般火熱和明亮。
我清楚地知道,那一臺被我修復的破舊臺鉆,不僅僅是一臺工具,它是我在這個時代,撬動自己卑微命運的第一根杠桿。
吃完最后一口玉米糊,我擦了擦嘴,從懷里摸出一支鉛筆頭和一張撿來的包裝紙。
在煤油燈搖曳的光暈下,我俯下身,在粗糙的紙面上,一筆一劃地勾勒起來。
那是一個遠比m10螺母復雜得多的機械結構――一臺簡易車床的草圖。
筆尖在紙上劃過,堅定而有力。
下一次,我要造出更大的東西。
就在我沉浸在對未來的規劃中時,一聲尖銳而悠長的汽笛聲,猛地劃破了廠區的夜空。
那不是常規的下班號,而是代表著緊急事故的警報。
緊接著,我賴以判斷時間的、那股貫穿整個廠區、日夜不息的沉悶機械轟鳴聲,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嚨,戛然而止。
整個紅星機械廠,陷入了一片死寂。_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