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雪刃教我的第一頓飯,是在一座廢棄的驛站里。灶臺塌了一半,柴火是她從灌木叢里撿來的干枝。她煮了一鍋糙米粥,放了點咸菜和野蔥。她說這不算好飯,但已經是“坐下來吃”的開始。
我們坐在倒塌的門檻上,背靠著墻。她遞給我一雙舊筷子,竹子做的,一頭削得不太齊整。她看著我,說:“別想著外面有沒有人,也別管風是從哪個方向來的。你現在要學的,是讓嘴里的東西有味道。”
我低頭喝了一口粥。
很燙,有點糊味,咸菜太咸。但我嚼了很久。久到她笑了,說:“對,就這樣。”
那一晚我們沒走。睡在驛站角落,用草席蓋著。半夜我醒來一次,聽見她在輕輕呼吸,像小時候母親哄睡時哼的調子。窗外雪還在下,但屋檐擋住了大部分。我盯著屋頂的裂縫,心想,原來不用睜眼也能安心睡著。
第二天早上她問我感覺怎么樣。
我說:“好像少了點什么。”
她問是什么。
我想了想,說:“不知道下一步該去哪。”
她沒笑,也沒皺眉。只是站起來,拍了拍褲子上的灰,說:“那就先定一個小目標——找到一家能坐下吃飯的館子。不用大,有桌子,有碗,有熱湯就行。”
我們就這么定了方向。
一路向南。雪漸漸少了,土地開始變軟,偶爾能看到枯草從雪縫里鉆出來。路上遇到幾個逃難的流民,說是北邊起了異象,地下有鼓聲,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敲鐘。他們問我們要不要結伴,我搖頭。張雪刃只是看著我,等我做決定。
我沒有回頭。
我知道那不是我們的事了。
第三天我們走進一個小鎮。鎮子不大,街道窄,房子歪歪扭扭,像是被什么力量推過。鎮口有家飯館,招牌掉了半邊,剩下“一口香”三個字。門開著,里面飄出油煙味。
我們進去。
老板是個胖子,圍裙油得發亮。他抬頭看了我們一眼,說:“兩位要吃點啥?”
張雪刃說:“兩碗米飯,一盤炒青菜,一碗蛋花湯。”
老板應了一聲,轉身進廚房。我坐在靠窗的位置,木桌上有劃痕,像是有人用刀刻過字。我伸手摸了摸,是兩個名字,疊在一起,已經模糊。
她看著我,說:“你在看什么?”
我說:“有人在這里寫過名字。”
她笑了笑:“也許也是兩個不想走的人。”
飯上來后,她沒急著動筷子。而是先給我盛了一碗湯,說:“現在,閉上眼睛。”
我不明白。
她說:“聽話。”
我閉上眼。
她低聲說:“聞一聞,湯有沒有香味。再聽一聽,勺子碰碗的聲音。然后,慢慢喝。”
我照做了。
湯有點咸,但確實有香味,是蔥花和蛋花的味道。勺子磕在碗沿上,聲音清脆。我喝得很慢。喝完睜開眼,她正盯著我,眼里有光。
她說:“恭喜你,現在你算真正吃過一頓飯了。”
我笑了。
那是我很多年來,第一次笑得沒有負擔。
后來我們在小鎮住下。租了間小屋,帶個小院子。她不知從哪找來一把鋤頭,開始翻土。我說你種什么?她說還不知道,也許是菜,也許是花,反正地不能空著。
我每天早上醒來,都能看見她在院子里忙活。有時候澆水,有時候拔草。她不再穿那種便于行動的皮靴,換了一雙布鞋,鞋尖有點翹。她走路的樣子也變了,不再像以前那樣隨時準備拔刀,而是慢悠悠的,像在等人。
有一天我問她:“你后悔嗎?”
她正在摘豆角,頭也沒抬,說:“后悔什么?”
我說:“放棄一切,跟我走到這種地方。沒有使命,沒有身份,甚至連名字都不重要了。”
她停下來,轉頭看我,眼神很平靜。她說:“你知道為什么我能放下鈴鐺,卻一直留著那枚銅錢嗎?”
我愣了一下。
她從懷里掏出一枚舊銅錢,上面有磨損的字跡,是“開元通寶”。她說:“那是你第一次給我東西。不是任務,不是信物,也不是什么開啟門的鑰匙。就是一個普通人,遞給另一個人的一枚銅錢,說‘去買糖吃’。”
我記起來了。那是在漠北的一個集市,她受傷了,我順手給了她一枚銅錢,讓她買點吃的。沒想到她一直留著。
她把銅錢放回口袋,說:“從那一刻起,我就知道,有些東西比‘門’更重要。”
我沒說話。
那天晚上我們坐在院子里,天上沒有星星,云層厚。她靠在椅子上,說:“你說,如果我們生個孩子,該怎么教他吃飯?”
我怔住了。
她笑了:“嚇到了?我只是想想。要是真有了,我希望他第一頓飯,是笑著吃的。”
我看著她,忽然覺得這一幕很熟悉。不是因為經歷過,而是因為我曾在無數個夜里夢見這樣的場景——沒有刀光,沒有密室,沒有謎題,只有一個女人,問我要不要喝湯。
我點點頭,說:“那得先學會用筷子。”
她笑出聲來,笑聲在夜里傳得很遠。
雪早已停了。
春天快要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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