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卷著碎鏡片打在臺階上,發出細碎的聲響,像是誰在耳邊輕輕敲擊玻璃。我跪在地上,手撐著地面,膝蓋以下已經麻木得沒有知覺。體力被徹底抽空,連呼吸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,斷斷續續,不屬于自己。
黑金古刀插在我身側,刀脊上的“擇”字光暈正一點點褪去,像是一盞將熄未熄的燈,最后閃了兩下,沉入黑暗。
張雪刃靠在門邊,睜著眼睛,看著我。她沒說話,我也動不了。我們就這樣對視著,誰也沒眨眼,時間仿佛凝固成一塊沉重的石頭,壓在空氣里,動彈不得。
然后,那堆碎裂的鏡片中間,忽然動了一下。
不是風,也不是錯覺。一片碎片緩緩翹起一角,接著另一片也翻了過來。它們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托起,一片接一片浮在空中,排列出某種古老的軌跡。一道影子從那些碎片中走出,腳步輕得沒有聲音,落地時連塵埃都不曾驚起。
是初代守門人。
他穿著明朝樣式的長袍,身形半透明,卻輪廓清晰。那張臉……和我一樣,也和張雪刃有幾分相似。他走過血車旁,低頭看了一眼那輛靜止的紅車,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,隨即走向“擇”刀。
他蹲下,指尖輕輕碰了碰刀柄。
刀身微微一震,像是回應。
“百年了。”他說,聲音不高,也不低,就像一個普通人坐在你對面,講一件久遠的事,“我們終于自由。”
這句話落下來的時候,我心里某個地方忽然松開了,像是壓了百年的鎖,咔的一聲,開了。
他站起身,轉向青銅門,抬起手,掌心貼上門面。門沒有轟鳴,沒有震動,只是無聲地裂開一道縫隙。光從里面透出來,不刺眼,像是清晨五點的天色,灰藍中帶著暖意,灑在石階上,鋪出一條通往遠處的路。
門外是一片平原。
綠草一直蔓延到山腳,溪水蜿蜒流過田埂,水面泛著細碎的光,像是撒了一層銀粉。有人在耕地,牛拉著木犁,走得緩慢而堅定。幾個孩子在河邊奔跑,手里舉著紙糊的風箏,笑聲被風吹散。遠處有炊煙升起,從幾間茅屋的煙囪里飄出來,筆直地升向天空。
沒有陰氣,沒有黑霧,也沒有那種讓人喘不過氣的壓迫感。這里就是人間,最普通、最真實的人間。
我盯著那片土地,腦子里一片空白。
原來門后不是地獄,也不是深淵。它從來都不是為了封印什么怪物。它是把一群人藏了起來,讓他們活下來,活得像人。
初代守門人轉過身,看著我和張雪刃。他的眼神很平靜,沒有責備,也沒有期待。他就那樣站著,像是等了很久,終于等到這一刻。
“‘門’后不是毀滅。”他說,“是新生。”
他走回那片光里,腳步慢了下來。走到一半時,身體開始變淡,像是陽光下的露水,一點一點蒸發。最后化作無數光點,飛向平原深處的一棵老樹。那些光融入樹干,樹冠輕輕晃了晃,葉子沙沙作響,像是在回應。
門沒有關。
它就那樣開著,里面的景象清晰可見。一個女人提著籃子從田里回來,臉上帶著汗,笑著跟旁邊的人說話。那語氣,那模樣,和張家村的老婦人一模一樣。
張雪刃站了起來。
她從門邊走了過來,腳步穩,沒有遲疑。她走到我身邊,低頭看了看我插在地上的刀,又看了看我的臉。
“你能起來嗎?”她問。
我試著動了動手臂,肌肉僵硬得像是生銹的鐵。但我還是撐著地面,一點一點把身體往上抬。膝蓋發出咔的一聲,像是骨頭重新接上了榫頭。我終于站直了。
她沒伸手扶我。
我們并肩站著,面對著門內那片平原。風吹過來,帶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。這味道很陌生,卻又熟悉得讓人心口發緊,像是小時候聞過的、早已遺忘的氣息。
“我們該走了。”她說。
我沒問去哪里。我知道她不是在說離開這里,也不是在說進門前的事。她是說,從今往后,不用再守著這扇門,不用再背負什么使命,也不用再為誰犧牲。
我們可以選擇自己的路了。
我回頭看了一眼血車。它還停在那里,車身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,木頭腐朽得厲害,四個輪子深深陷在石階里。玉扳指碎成了幾塊,散落在車輪旁邊。那些鏡片也都暗了,不再映出任何畫面。
一切都結束了。
張雪刃往前走了一步,停在門檻邊上。她沒有進去,也沒有回頭。她的影子被門里的光照得很長,一直拖到我腳下,像一條通往過去的線。
我拔起“擇”刀。刀身很沉,但我不再覺得它是負擔。我把刀扛在肩上,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。
她抬起手,摸了摸左肩。
那里原本有族紋的地方,現在只有一顆小痣,顏色淺,幾乎看不清。她嘴角動了一下,不是笑,也不是哭,就是一種釋然的表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