腳下的臺階終于不再變幻,仿佛整條血路在最后一刻也學會了喘息。我單膝跪地,將背上的張雪刃輕輕放平,動作輕得像是怕驚擾一場未醒的夢。她太輕了,輕得不像一個活人,倒像是一片被風卷到此地的枯葉,連呼吸都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。指尖觸到她的肩膀時,一片濕冷——左肩的傷口還在滲血,衣料早已被浸透,顏色深得發黑,像是從身體里滲出來的不是血,而是某種沉淀千年的銹跡。
胸前的玉佩震得厲害,貼著皮膚發燙,那熱度不像是來自外物,反倒像是它已經和我的肋骨長在一起,正順著血脈往心臟里鉆。它和以往每一次靠近“門”時都不一樣。不是警告,也不是指引,而是一種……共鳴。那種感覺很奇怪,就像你聽見了一段本不該存在的聲音,一段埋在記憶最底層、從未被喚醒過的低語。我知道它在回應什么。
前方就是青銅門。
不再是遠處模糊的輪廓,不再是霧中若隱若現的幻影,而是實實在在矗立在血路盡頭的巨大門戶。由無數塊青銅拼接而成,每一塊都像是從不同年代、不同墓穴中挖出后強行嵌合在一起,表面布滿凹陷的符號。那些符號會動,緩慢爬行,像是活物在皮膚下游走,又像是文字本身具有生命,在等待某個特定時刻蘇醒。門沒有縫隙,也沒有把手,但它在呼吸——一脹一縮,如同沉睡的心臟,每一次搏動都帶動著整座山體微微震顫。
就在這時,霧氣兩側走出兩個人影。
一左一右,腳步無聲,身形半透明,卻帶著一種無法忽視的沉重感,仿佛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重量,壓得空氣都凝滯下來。左邊那人握著一柄短刃,刀身刻著一個“守”字;右邊那人持另一把,上面是“開”字。他們的臉看不真切,五官像是被水泡過般模糊不清,但我認得他們。
初代守門人。
他們在臺階邊緣停下,沒有說話,也沒有看我。其中一人緩緩抬起手,將“守”刃垂直插入地面。金屬與青銅相撞,發出一聲低沉的嗡鳴,像是某種古老的應答,又像是天地間某根弦終于被撥動。緊接著,“開”刃也被插下,兩把刀并列而立,刀尖入地三寸,紋絲不動。
雙刃入地的瞬間,整條血臺階開始震動。
原本暗淡的紋路一節節亮起,如同引線被點燃,從一路蔓延至門前。那些紋路活了,像血管般搏動,脈絡分明,泛著暗紅色的光,仿佛整條臺階正在蘇醒,重新流淌起屬于它的血液。臺階表面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名字,有些熟悉,有些從未見過。每個名字后都跟著年份,短的三年,長的不過三十載。他們都死在同一件事上。他們都曾走過這條路。這些名字,是前人的碑文,也是命運的注腳。
龍吟聲自地底升起,起初如悶雷滾動,繼而越來越響,最后化作一聲貫穿天地的長嘯。那聲音不是從耳朵傳來的,而是直接砸進腦子里,像是有誰拿著鑿子在顱骨內側一下下敲打。我咬緊牙關,縮骨功自發運轉,收緊經脈,壓制體內翻騰的麒麟血。脖頸處的逆麟紋一陣刺痛,仿佛有什么東西正試圖破皮而出,撕裂皮肉,沖向天空。
我沒有讓它出來。
就在我低頭穩住呼吸的時候,張雪刃動了。
她猛地睜開眼睛。
瞳孔漆黑,倒映著門前兩把刀的光影。她沒有立刻坐起,而是盯著門看了很久,嘴唇微微張開,像是想說什么,又說不出口。那一刻,她的眼神里沒有恐懼,也沒有驚訝,只有一種近乎宿命的平靜,仿佛她早就知道這一切會發生,只是在等這一刻真正降臨。
然后她低聲說:“原來是我。”
聲音很輕,但我聽清了。
她撐著地面慢慢起身,動作遲緩,但每一步都異常穩定,像是體內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支撐著她。我伸手想去扶,她抬手擋開。我沒有再碰她。
她一步步走向青銅門,雙手抬起,貼上門面。
就在接觸的那一刻,門縫中噴出一道金光。
那光不刺眼,溫和得像晨曦落在雪地上,帶著一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潔凈感。它纏繞住她的身體,順著手臂爬上肩膀,流過全身。她的白發開始變黑,一縷一縷,從發根開始恢復顏色,像是時間在她身上倒流。左肩的傷口也在閉合,血止住了,皮膚重新連接,只留下淡淡的痕跡,仿佛那場重傷從未發生過。
她站在光里,沒有動。
我也站不起來。體力耗盡,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。我只能看著她,看著那道光將她包裹,看著她從一個受傷的人,變成某種更接近“鑰匙”的存在。那種轉變不是形體上的,而是本質上的——她不再是一個逃亡者,不再是一個被追殺的支派棄女,而是某種被預設好的終點,是這條血路最終要抵達的答案。
初代守門人的虛影依舊站在原地。
他們看著這一幕,臉上沒有任何表情。但他們的眼神變了。那種超越生死的平靜里,多了一絲……認可。不是對某個人的認可,而是對某種秩序終于回歸的認可。
其中一個抬起手,指向張雪刃。
另一個則轉向我。
我沒讀懂那個眼神的意思,但我知道他們在看什么。他們看到的不是一個守門人,也不是一個開門者,而是兩個本不該相遇的命運,在這一刻交匯。我們之間的聯系,不是偶然,不是巧合,而是某種更深的東西在推動——像是命運之輪終于轉到了該卡住的那一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