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露過后的第一場秋雨,把健康中心的青石板路洗得發亮。林薇薇蹲在藥房門口,正用竹篩晾曬新收的金銀花,指尖沾著細碎的黃色花瓣。唐糖從衛生室走出來時,看見她額前的碎發被雨水打濕,貼在光潔的額頭上,像幅素凈的水墨畫。
“把這個戴上。”
唐糖把頂草帽扣在她頭上,草編的帽檐遮住大半張臉,“這金銀花要陰干,不能暴曬,也不能淋雨,講究著呢。”
她蹲下來示范如何翻動藥材,指尖劃過竹篩的紋路,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嬰兒的皮膚。
林薇薇學著她的樣子翻動金銀花,忽然發現竹篩邊緣刻著細小的刻度。“這是戰霆哥做的?”
她數著那些毫米級的刻痕,忽然想起陸戰霆總在工具箱旁搗鼓這些,以為只是男人的閑情逸致。
“他說不同藥材需要不同的晾曬厚度。”
唐糖指尖點在
“三厘米”
的刻度線,“像金銀花要攤三厘米厚,薄了容易碎,厚了容易霉。你可別小看這些細節,咱們在農村缺設備,就得靠這些土辦法保證藥效。”
藥房里忽然傳來
“哐當”
一聲響,兩人趕緊跑進去,看見狗蛋正踮著腳夠藥柜頂層的藥盒,摔倒時帶翻了旁邊的玻璃罐,褐色的山楂干撒了一地。“對不住唐阿姨……”
孩子手忙腳亂地去撿,小臉上沾著褐色的粉末,像只偷吃東西的小花貓。
“慢點撿,別扎著手。”
唐糖蹲下來握住他的小手,果然在掌心發現道細小的傷口,趕緊拉到水龍頭下沖洗,“怎么自己跑來了?奶奶呢?”
“奶奶在給健康中心納鞋底。”
狗蛋的聲音越來越小,手指絞著衣角,“我……
我想幫您干活,像念念哥那樣給藥材分類。”
林薇薇看著他磨得發亮的布鞋,忽然想起這孩子自從做完心臟手術,總想著幫襯些什么。她把散落的山楂干裝進干凈的布袋:“那你幫姐姐看篩子好不好?要是下雨了就喊我們收,這活兒可重要了。”
狗蛋的眼睛瞬間亮起來,用力點頭時,額前的碎發跟著跳動:“保證完成任務!”
他挺直小小的身板站在竹篩旁,像個站崗的小哨兵,連打噴嚏都捂著嘴怕吹飛了金銀花。
唐糖看著這一幕笑出了聲,轉身從藥箱里拿出瓶維生素:“這是給你和奶奶的,每天吃一片,補補身子。”
她忽然想起件事,“下周六縣醫院有兒童體檢車來,帶你去做個復查,讓戰霆哥開拖拉機送你們。”
“真的?”
狗蛋的聲音像被點燃的炮仗,“能看到上次給我做手術的劉爺爺嗎?我攢了好多野山楂想給他。”
“當然能。”
唐糖幫他把維生素片塞進褲兜,指尖觸到個硬邦邦的東西,掏出來一看是顆光滑的鵝卵石,“這是啥?”
“給您的。”
狗蛋的臉漲得通紅,“在河邊撿的,像顆小太陽。”
石頭被摩挲得溫潤如玉,果然像輪縮小的太陽,邊緣還能看出精心打磨的痕跡。
林薇薇看著唐糖把鵝卵石鄭重地放進藥箱,忽然明白為什么鄉親們總說
“唐醫生的藥箱里裝著星星”。那些瓶瓶罐罐里裝的不僅是藥品,還有孩子們偷偷塞進去的野果、老人硬塞的雞蛋、年輕人送的新鮮蔬菜,這些帶著體溫的物件,比任何錦旗都更能證明醫者與患者的深情。
午飯時,陸戰霆帶來個陌生男人。三十多歲的樣子,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,帆布包上印著
“農業技術推廣站”
的字樣,拘謹地站在門口,手里緊緊攥著頂舊草帽。“這是縣農技站的周同志,”
陸戰霆把紅燒肉端上桌,油香混著秋雨的濕氣彌漫開來,“來指導咱們種藥用植物。”
周技術員搓著手坐下,目光被墻上的植物圖譜吸引:“唐醫生也懂草藥種植?這些圖譜畫得比我們站里的還專業。”
“都是跟著老鄉學的,瞎畫。”
唐糖給他盛了碗玉米粥,“想在村西頭的荒地種些常用藥材,像板藍根、薄荷這些,既省得總往縣城跑,也能給村里增加點收入。”
周技術員的眼睛亮起來,從包里掏出本厚厚的筆記本:“我這次來就是推廣中藥材種植的!縣領導說紅星村的健康中心做得好,想讓你們帶頭搞試點,成功了就在全縣推廣。”
他指著筆記上的圖表,“薄荷適合沙質土壤,咱們村西頭的地正好合適,而且收三茬就能回本。”
林薇薇在旁邊飛快記錄,忽然發現唐糖不僅懂醫,連農業經濟都有研究。她指著墻角的麻袋:“這些是上次去山里采的連翹種子,唐醫生說試試育苗。”
“這連翹可是好東西。”
周技術員抓起把種子仔細查看,“清熱解毒效果好,現在市場價不低。不過育苗得注意……”
他從包里拿出包生根粉,“這個你們試試,泡過的種子發芽率能提高三成。”
陸戰霆忽然放下筷子:“周同志,種藥材的地我熟,下午我帶您去看看。”
他扒拉完碗里的飯,抹了把嘴,“村西頭那片荒地去年就翻耕過,就等合適的作物呢。”
秋雨淅淅瀝瀝地下著,唐糖站在藥房門口,看著陸戰霆和周技術員踩著泥水往村西頭走。男人的軍綠色膠鞋陷進泥里,每一步都帶出渾濁的水花,卻走得異常堅定。她忽然想起結婚那天,他也是這樣牽著她的手,走過泥濘的田埂,說要讓她過上好日子。如今日子確實越過越紅火,只是這紅火里,浸透著他多少默默的付出。
“唐醫生,您看這個方子對不對?”
林薇薇舉著張處方箋跑過來,上面是她給咳嗽的王大爺開的藥方,“我用了您說的紫蘇葉配杏仁,加了點枇杷葉。”
唐糖接過處方箋仔細查看,忽然指著
“甘草三錢”
的字樣:“王大爺有高血壓,甘草得減量,用一錢半就行。”
她從藥柜里拿出兩包藥材,“你看這兩種甘草的區別,這個皮厚的是炙甘草,偏溫補;這個帶須的是生甘草,清熱解毒效果強,用的時候得區分清楚。”
林薇薇認真地記在筆記本上,忽然發現自己的記錄越來越像唐糖的風格
——
不僅寫著藥材用量,還標注著患者的飲食禁忌、家庭情況,甚至還有
“王大爺愛喝濃茶,需提醒少飲”
這樣的細節。
傍晚雨停時,陸戰霆帶著周技術員回來了,兩人褲腳都沾滿泥漿,臉上卻帶著興奮。“定了!就種薄荷和連翹,”
陸戰霆把濕漉漉的圖紙攤在桌上,上面用紅筆圈出了種植區域,“周同志說下個月就能育苗,他還幫咱們聯系了收購商。”
唐糖看著圖紙上規劃的灌溉渠,忽然想起陸戰霆前陣子總說腰疼,原來是在偷偷翻耕荒地。她轉身去廚房端來兩碗姜湯,里面特意加了紅糖和桂圓:“快暖暖身子,別感冒了。”
周技術員喝著姜湯,忽然感慨道:“我跑了十幾個村子,從沒見過像你們這樣的夫妻。一個懂醫,一個懂農,還都想著為村里做事,真是難得。”
他指著窗外正在給竹篩蓋塑料布的狗蛋,“連孩子都這么懂事,這村子的風氣真好。”
唐糖望著窗外的暮色,健康中心的燈次第亮起,像黑夜里的航標。李寡婦帶著幾個婦女在縫制過冬的棉被,準備送給孤寡老人;王老五在修理白天被風吹壞的籬笆;狗蛋還在認真地守著他的竹篩,時不時伸手拂去落在上面的枯葉。這平凡的場景里,藏著最動人的人間煙火。
接下來的日子,種藥材成了村里的頭等大事。陸戰霆帶著鄉親們平整土地,唐糖則和林薇薇負責學習育苗技術。周技術員送來的育苗盤不夠,陸戰霆就用木板做了簡易的育苗箱,里面鋪上厚厚的稻草保溫;沒有恒溫設備,他們就把育苗箱放在炕頭,晚上輪流起來查看溫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