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場雪落下時，健康中心的擴建工程剛挖好地基。唐糖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去查看進度，軍綠色的棉膠鞋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腳印，藥箱側袋里的體溫計硌著大腿，冰涼的觸感讓她清醒了不少。
“唐醫生，這天寒地凍的，您咋來了？”
瓦工張師傅正往手心里哈氣，粗糙的手掌凍得通紅，像煮熟的蝦子。他腳邊的石灰漿結了層薄冰，用鐵锨敲上去
“當當”
響。
唐糖從藥箱里拿出凍瘡膏，擰開蓋子遞過去：“給大伙兒抹點這個，去年我給王家溝的孩子們用，效果好著呢。”
藥膏是她用凡士林和中藥熬的，裝在洗干凈的玻璃罐里，散發著淡淡的草藥香。
張師傅不好意思地撓撓頭，黝黑的臉上泛起紅暈：“這咋好意思呢……”
“有啥不好意思的。”
唐糖直接把藥膏往他手里塞，“你們為健康中心忙活，凍壞了手可咋整？快給大伙兒分了，尤其是新來的那幾個年輕徒弟，他們細皮嫩肉的不經凍。”
工人們圍過來領藥膏時，陸戰霆騎著摩托車來了，車筐里裝著兩個保溫桶。他把車停在雪地里，紅色的木蘭摩托車像團跳動的火焰，在白雪映襯下格外顯眼：“李嬸熬的姜茶，趁熱喝。”
掀開保溫桶的蓋子，濃郁的姜香混著紅糖的甜氣撲面而來。唐糖給每個工人倒了碗姜茶，看著他們捧著粗瓷碗小口啜飲，凍得發紫的嘴唇漸漸恢復了血色。張師傅喝得最快，碗底朝天后抹了把嘴：“這姜茶夠勁！比我家老婆子熬的強多了。”
陸戰霆笑著把一摞棉手套遞給張師傅：“給大伙兒分分，戰友情牌的，暖和。”
手套是唐糖連夜縫的，用的是他舊軍大衣拆下來的布料，里面絮著厚厚的棉花，針腳雖然歪歪扭扭，卻格外厚實。
唐糖看著陸戰霆給工人們分發手套的背影，軍綠色的棉襖上落滿了雪花，像撒了層白糖。他總說自己嘴笨不會說好聽的，卻把所有的關心都藏在這些實在的物件里
——
冬天的暖水袋、夏天的草帽、受傷時的繃帶，還有此刻這雙帶著體溫的棉手套。
“發啥呆呢？”
陸戰霆走過來，把她耳邊的碎發別到耳后，指尖帶著姜茶的暖意，“雪越下越大了，我送你回衛生室。”
摩托車在雪地里碾出兩道轍痕，唐糖把臉埋在陸戰霆后背，聽著他胸腔里沉穩的心跳。路過鄰村小學時，她忽然想起今天該去義診，趕緊拍了拍陸戰霆的肩膀：“拐進去，先去學校。”
“這么大的雪還去？”
陸戰霆減速停車，眉毛上結著層白霜，“要不改天啊，別凍著孩子們。”
“不行，跟校長約好了的。”
唐糖解開圍巾擦了擦他睫毛上的雪花，“再說越冷越容易生病，正好給孩子們講講冬季保暖的常識。”
學校的土操場上，幾個孩子正在堆雪人。看到唐糖的摩托車，都歡呼著圍上來，像群嘰嘰喳喳的小麻雀。校長搓著凍僵的手迎出來：“唐醫生，這么大的雪還麻煩您跑一趟……”
“校長客氣啥。”
唐糖從藥箱里拿出聽診器，金屬探頭提前揣在懷里焐熱了，“快讓孩子們排好隊，咱們抓緊時間。”
體檢進行到一半時，唐糖發現個異常的孩子。那男孩約莫七八歲，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襖，站在隊伍最后頭縮成一團。輪到他時，唐糖剛把聽診器放在他胸口，臉色就變了
——
心臟的雜音像破風箱似的，比她之前見過的任何病例都嚴重。
“你叫啥名字？”
唐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，指尖輕輕按壓他的頸動脈。
“狗蛋。”
男孩怯生生地回答，大眼睛里滿是恐懼，小手緊緊攥著棉襖下擺，指節泛白。
“哪里不舒服告訴阿姨。”
唐糖摸了摸他凍得冰涼的額頭，“是不是經常心慌？跑幾步就喘不上氣？”
狗蛋驚訝地睜大眼睛，點了點頭。站在旁邊的校長嘆了口氣：“這孩子命苦，爹娘去年車禍沒了，跟著瞎眼奶奶過。前陣子就聽說他總咳嗽，沒想到……”
唐糖的心像被冰錐扎了下，疼得發緊。她讓陸戰霆把狗蛋抱到教室的火爐邊，仔細做了檢查
——
先天性心臟病，而且是比較嚴重的那種，必須盡快手術。
“得去省城大醫院。”
唐糖把診斷結果寫在紙上，字跡因為用力而微微發顫，“縣醫院做不了這種手術，再拖下去會有危險。”
校長接過診斷紙的手在發抖：“可……
可他家哪有錢啊？奶奶連飯都快吃不上了……”
唐糖看向陸戰霆，他正蹲在火爐邊給狗蛋烤紅薯，火苗舔著紅薯皮，發出滋滋的聲響。感受到她的目光，陸戰霆抬頭對視，從她眼里讀懂了未盡的話語，默默點了點頭。
“錢的事我來想辦法。”
唐糖把自己的圍巾解下來，給狗蛋系在脖子上，毛茸茸的毛線蹭著他凍得通紅的臉頰，“明天我帶他去省城，先做詳細檢查。”
回到村里時，雪已經沒到膝蓋。唐糖沒回衛生室，直接去了狗蛋家。低矮的土坯房里，瞎眼奶奶正摸著給孫子縫補棉襖，昏暗的油燈下，線頭在她布滿皺紋的指間穿梭。
“誰啊？”
聽到門響，奶奶警惕地抬起頭，渾濁的眼睛沒有焦點。
“奶奶，我是唐醫生。”
唐糖放輕腳步走過去，握住老人粗糙的手，“我來看看狗蛋。”
得知孫子的病情需要大筆手術費時，老人沉默了很久，渾濁的眼淚順著皺紋滑落：“俺們沒錢……
要不就……
就這么著吧……”
“奶奶您別這么說。”
唐糖掏出身上所有的錢放在炕桌上，零零整整加起來有三十多塊，“錢的事您不用擔心，我和戰霆會想辦法。狗蛋是個好孩子，不能就這么耽誤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