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市的天,永遠是陳六斤的石磨先磨亮的。
每日寅時三刻,他準時起身,就著院里那口老井的清冽井水洗把臉,便一頭扎進自家的豆腐坊。
這是他從父親手里接過的營生,也是父親從爺爺手里接過的。
三代人,磨了近百年的豆腐,從未間斷。
可最近半月,陳六斤總覺得身上不對勁。
倒不是累,磨豆腐的力氣他有的是。
怪就怪在腦子里,總像是住進了一只夏蟬,不分晝夜地響。
那聲音不高不低,不尖不銳,倒像是一種極有節奏的震動,嗡……嗡……嗡……細聽之下,竟與人打呼嚕的聲音有七八分相似。
他疑心是耳疾,找郎中看過,卻說他身子骨比牛還壯。
他也就不再理會,只當是年紀大了,添了些無傷大雅的毛病。
直到昨夜。
連日早起,困意如山倒,他竟沒撐到子時便睡了過去。
這一覺,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做夢。
夢里沒有白花花的銀子,也沒有熱騰騰的炊餅。
他只是站在一片望不到邊的金色麥田里,懷里抱著一口熱氣騰騰的鍋。
鍋蓋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,發出“呼……嚕……呼……嚕……”的聲響,那節奏,竟與他腦中那只“夏蟬”的震鳴分毫不差。
陳六斤猛地驚醒,天還未亮,豆腐坊里一片漆黑。
他喘著粗氣,下意識地望向灶臺。
只見那口燉煮豆漿用的大瓦罐,蓋子竟真的在一跳、一跳。
鍋里沒有火,只有昨夜剩下的溫水,可那陶土鍋蓋卻像是有了生命,每一次輕微的彈起,都會從縫隙中噴出一小股白氣。
那噴吐的節奏,那熟悉的“呼嚕”聲,讓他渾身汗毛倒豎。
陳六斤壯著膽子湊過去,側耳細聽。
他不知道,就在此刻,遍布九州大地、維系天下群夢安穩的三百六十座守夢爐,其爐火明滅的頻率,正與他灶上這口瓦罐的跳動完全同步。
他撓了撓后腦勺,滿臉都是樸實的困惑:“怪事年年有……我一個賣豆腐的,咋還替神仙值班上了?”
與此同時,遙遠的西疆金花田,月色凄冷。
小石焦急地在田埂間奔走。
那片曾如金色海洋般浩瀚的花田,如今已大片枯黃,只剩最后一小撮,其中一朵九瓣金花的最后一片花瓣,也已黯淡無光,眼看就要徹底凋零。
他再度召集村民,依循歇真人留下的古法,齊齊躺倒,共筑臥陣。
他試圖引導眾人的呼吸,引動地脈共鳴,為金花注入生機。
然而,這一次,無論他如何努力,村民們的呼吸雖平穩深沉,卻再也無法與大地產生絲毫聯系,仿佛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了他們。
“怎么會這樣?”小石心急如焚。
正當他束手無策之際,一道清脆的歌聲伴著孩童的笑語從村口傳來。
阿蕎一身布衣,領著幾個南荒來的孩子,風塵仆仆地出現在他面前。
她沒有問發生了什么,只是微笑著教村里的孩子們唱起一首新的歌謠:“豆腐香,豆花白,神仙打呼我來做菜。太陽高,照窗臺,夢里翻身不起來。”
歌聲稚嫩,調子簡單,卻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、屬于人間煙火的暖意。
奇異的是,歌聲所至,那片即將枯萎的金花竟微微顫動起來,仿佛在回應某種比靈力更原始、更親切的節律。
小石怔住了。
他看著孩子們拍著手,圍著田埂嬉笑,看著村民們從“修行”的鄭重中放松下來,臉上露出會心的笑容,心中一道亮光閃過。
他明白了。
歇真人留下的不是一套需要維護的功法,而是一種生活。
不是人在養夢,是日子本身在做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