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宿驛站的莫歸塵是被一陣極輕微的窸窣聲驚醒的。
那聲音不似鼠蟻,更非風拂窗欞,倒像是有人在用舊布料小心翼翼地摩擦著地板。
他猛然睜眼,月光透過窗紙,映出房內寂靜的輪廓。
他的行囊安放在桌邊,包袱口不知何時松開了些許,一雙破舊的布鞋,竟從里面滑了出來。
正是林歇留下的那雙。
莫歸塵屏住呼吸,只見那雙布鞋仿佛被無形的雙腳穿著,鞋底平貼地面,沒有絲毫顛簸,一步一步,無聲地挪向了門口。
鞋帶輕擺,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篤定。
他心中掀起驚濤駭浪,卻不敢出聲驚擾。
他見過歇真人的夢境化為實體,見過他的“歇勁”在塵埃中開花,但從未想過,連他的一件遺物,都能自行其是。
他悄然起身,披衣跟上。
那雙鞋輕巧地穿過門檻,走入院中,最終停在了那棵光禿禿的梧桐樹下。
它不再移動,只是鞋尖堅定地朝向北方,微微地、有節律地晃動著,像一個等不到主人歸家而焦躁跺腳的孩子。
莫歸塵不敢觸碰,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。
這不是死物,這是意志的延伸。
他立刻傳下密令,命兩名最擅長匿蹤的守夢人暗中跟隨,不得干預,不得靠近,每日飛書回報其蹤跡。
三日后,消息傳來,那雙鞋已跨越兩州之地,不飲不食,不眠不休。
它最終停在了一座早已坍塌廢棄的學堂門前。
那里荒草叢生,瓦礫遍地,正是林歇少年時因“懶于修行”而被逐出門墻的地方。
翌日清晨,當第一縷陽光照亮廢墟,負責監視的守夢人回報,學堂的瓦礫堆間,無聲無息地鉆出了此地的第一株金色小花。
而在那薄如蟬翼的花瓣之上,竟以晨露為墨,緩緩浮現出一行稚嫩而歪扭的字跡:“老師,我回來補課了。”
南荒,十三城。
阿蕎蜷縮在冰冷的橋洞下,饑餓與寒冷讓她幾乎失去意識。
她本是戰亂遺孤,因天生對旁人情緒感知敏銳,又常年失眠,被賣入富戶家中做了“拾夢婢”。
她的工作,就是趁人熟睡時,用家族秘法收集那些香甜的美夢,將其封存在特制的琉璃瓶中,再高價販賣給那些飽受噩夢折磨的權貴。
歇真人的道統傳遍天下后,人們不再需要購買美夢,她也被趕了出來,流落街頭。
如今,她只能靠撿拾那些從人們酣睡時無意間泄露出的、殘缺不全的夢境碎片,勉強感受一絲虛假的飽腹感。
就在她凍得快要昏死過去時,她恍惚墜入了一個夢。
夢里沒有山珍海味,也沒有溫暖的床榻,只有一雙破舊的布鞋,輕輕地、小心翼翼地覆蓋在了她冰冷的腳背上。
一股難以喻的暖流,順著腳心涌入四肢百骸,驅散了所有寒意。
阿蕎猛然驚醒,天已微亮。
那雙鞋早已不見蹤影,但她卻感覺額間微微發燙,一道極淡的金芒一閃而逝。
更奇異的是,她的耳朵里開始充斥著各種細碎的呢喃。
“……我的撥浪鼓,掉井里了……”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哭泣。
“……別追我,那只大狗別追我……”一個驚恐的童音在尖叫。
她竟能清晰地聽見街邊行人的夢話!
她循著那最悲傷的哭泣聲走去,看到一個賣花的老婦正坐在墻角抹淚。
阿蕎走上前,低聲問:“婆婆,你的童年,是不是丟了一只紅色的撥浪鼓?”
老婦渾身一震,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她。
阿蕎閉上眼,將自己感受到的那份溫暖傳遞過去,輕聲描述著夢中的那口老井,那只不慎落水的撥浪鼓。
老婦聽著聽著,竟嚎啕大哭,仿佛壓抑了半生的委屈都找到了出口。
哭完后,她擦干眼淚,從籃子里拿起一個還帶著露水的炊餅,硬塞給阿蕎:“謝謝你,孩子……我終于想起來了。”
阿蕎捧著那個尚有余溫的炊餅,第一次覺得,原來清醒的世界也可以是溫暖的。
從那天起,她不再拾夢販賣,而是走村串寨,循著那些痛苦的夢話,去治愈一個個“睡不著的苦”。
她不知道,在她身后不遠處,一道瘋癲的身影正死死地盯著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