歸夢潭上空,青羽童子正率領著他新組建的“夢羽隊”,進行一場莊嚴的飛行。
他們是新生代的象征,心境平和,承繼了守夢的意志。
今天,他們將在此舉行一場盛大的“歇真人歸寂祭”,以紀念那位將安眠帶給世界的先驅。
這是他們能想到的,最崇高的敬意。
“準備!”青羽童子發出一聲清越的鳥鳴。
上百只靈禽調整姿態,從喙中銜起一根自己最寶貴的、閃爍著微光的夢羽,準備如雪花般投入潭中,以此告慰那偉大的靈魂。
然而,就在他們俯沖而下,即將投出第一根夢羽的瞬間,平靜的潭水忽然起了波瀾。
一道溫和卻不容抗拒的水幕屏障自動從潭心升起,像一只溫柔的手掌,將所有即將落下的羽毛都輕輕托住,不讓它們沾濕分毫。
眾鳥驚愕地懸停在空中。
他們低頭望向潭水,只見水中的倒影發生了變化。
那里不再顯現任何人的睡顏,而是一張空空如也的床。
床頭的柜子上,似乎壓著一張紙條。
隨著水波蕩漾,紙條上的字跡也飄忽不定地顯現出來:
“本人因持續賴床,無法出席本次祭祀,望諒解。”
空氣一度陷入了尷尬的寂靜。
上百只神俊的靈禽,嘴里銜著羽毛,面面相覷,不知所措。
祭奠的對象,因為睡懶覺而拒絕被祭奠,這在古往今來的所有典籍里都聞所未聞。
最終,還是青羽童子最先反應過來。
他收回了俯沖的姿態,將那根珍貴的夢羽重新小心翼翼地銜好。
他忽然覺得,自己煞有介事的模樣有點可笑。
他盤旋而起,對著自己的同伴們,發出了清晰而簡短的指令。
“撤。”
所有靈禽隨之調轉方向,銜著各自的羽毛,井然有序地飛離了歸夢潭。
飛在最后的一只小鳥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,低聲問自己的頭領:“那……我們還祭嗎?”
青羽童子頭也不回,聲音里帶著一絲忍俊不禁的釋然。
“不祭了。神仙今天還是沒打卡。”
中州,新秩序的檔案室內,莫歸塵正在整理《守夢錄》的最后一卷。
他鋪開一卷嶄新的竹簡,提筆蘸墨,準備為這一切的開創者——林歇,立傳。
然而,筆尖懸在簡上,他卻遲遲難落一字。
該如何書寫他的一生?
寫他以夢為劍,喚醒眾生?
那會讓他成為新的神。
寫他淡泊名利,歸隱田園?
那又顯得過于陳腐。
他的功績,在于“不為”,他的偉大,在于“缺席”。
任何宏大的詞匯,用在他身上,都是一種背叛。
莫歸塵煩躁地放下筆,推開窗。
窗外,春日的陽光正好。
他看到街巷之中,一幕奇景正在上演。
許多人家的院門口,都自發設了一個“歇位”。
那不是供奉香火的牌位,而是一張矮矮的小床,或是一方干凈的草席。
床上,有時會放著一雙半舊的布鞋。
田里干活累了的農人,路過時會脫下滿是泥土的鞋,在那“歇位”上躺上一會。
趕路的商販,也會放下擔子,去那上面瞇一小覺。
他們說,這是在“借點懶勁兒”。
莫歸塵看著這一幕,忽然頓悟。
真正的傳承,從來不在史官的筆下,不在冰冷的文字里。
它在那些隨處可見的矮床上,在人們心安理得打起的哈欠里,在那份“我累了,所以我可以休息”的、被重新拾起的勇氣里。
他豁然開朗,回到案前,重新提起筆。
這一次,他沒有絲毫猶豫,在竹簡的末尾,鄭重地刻下了最后一句話,作為林歇傳的全部內容:
“此人曾活過,且一直在睡。”
無人知曉的角落里,故事正以自己的方式走向終點。
某個下著微雨的夜晚,西疆那座草棚屋頂常年漏雨的位置,泥土與茅草的縫隙間,終于長出了一朵小小的、含苞待放的金花。
它不開,也不謝,只是隨著屋內那若有似無的呼吸聲,輕輕地、有節奏地搖曳著。
而在千里之外,早已被世人遺忘的秘境深處,作為真相揭露者的墨老鬼,其最后一縷殘存的意識在冰冷的石壁上,劃出了最后一行字。
那字跡微弱,卻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力量:
“檢測到終極狀態——永恒值班已切換為合法缺席。”
刻完這行字,支撐了它千萬年的石像轟然倒塌,化作一地塵埃。
幾乎是在同一時刻,不知身在何處的林歇,在深沉的夢境中舒服地翻了個身,滿足地打出一個綿長而悠遠的呼嚕。
那一聲,沒有人聽見。
卻讓整個世界的夜晚,變得更深、更靜、更安心了一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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