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那巖石構成的肩頭,積滿了厚厚的風沙。
他不入城,只在城池的邊界,緩緩立下了一塊新鑿的石碑。
碑面光滑,只在最上方,用最粗獷的筆觸,刻了一個大大的、仿佛打著瞌睡的“zzz”。
下方則是一行小字:“此地實行睡眠自治,違者困倦三日。”
字跡樸拙,卻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嚴。
當夜,一隊眼中閃爍著紅色律令光芒的執法傀儡,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,逼近石碑。
它們是“醒疫”的具象化,是舊日秩序最后的爪牙,任務是搗毀一切“懶惰”的象征。
然而,就在它們舉起手中兵刃,即將砸向石碑的剎那,所有傀儡集體僵住了。
它們眼中的紅光瘋狂閃爍,仿佛內部的律令正在與某種更古老、更強大的規則進行激烈對抗。
片刻之后,令人驚駭的一幕出現。
這群代表著“絕對清醒”的執法傀儡,竟緩緩地、一個接一個地蹲了下來,將頭顱深深垂下,胸腔的構件開始發出模擬的、咔噠咔噠的呼嚕聲。
石傀子站在遠處的沙丘上,靜靜地看著這一切。
裂痕遍布的臉上,那雙千萬年不變的石眼中,似乎有微光閃過。
他微微頷首。
那是這位沉默的守陵石人,第一次學會了“點頭”這個動作。
西疆草棚內,林歇在深沉的睡夢中忽然皺了皺眉。
他感知到了。
北境的“裝睡”儀式,正在通過夢境之海,以一種更加極端的方式向九州蔓延。
“裝睡”正在演變為一種新的教條。
有人為了證明自己的虔誠,開始強迫自己打呼;有人為了獲得庇護,開始研究林歇鼾聲的頻率,并用靈力偽造出來,以示忠誠;甚至有宗門開設了“入眠學”,將睡姿、夢話、翻身次數都量化為考核標準。
這已經背離了他的初衷。
休息,一旦成為一種必須履行的義務,那便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勞役。
林歇心頭微沉。
于是,在無垠的夢境之海深處,他輕輕地、清晰地咳嗽了一聲。
這一聲咳嗽,并非為了喚醒,而是為了打斷。
那一瞬間,九州之內,所有刻意模仿的、飽含功利心的呼嚕聲戛然而止,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,溫柔地按下了暫停鍵。
無數正在費力“表演”睡眠的人猛地停了下來,他們茫然四顧,隨即,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感涌上心頭。
他們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:“原來,我不必非得像他那樣睡,也能安心睡去。”
真正的安眠,不需要模仿,只需要接納。
深夜,歸夢潭畔。
忘憂婆婆那稀薄得近乎透明的殘念,最后一次浮現。
她低頭望向如鏡的水面。
這一次,水中倒映的,不再是林歇那標志性的睡顏。
而是一張張陌生的、平凡的臉:有結束了一天勞作的農婦,有放下書卷的書生,有解下戰甲的老兵,亦有嘴角掛著奶漬的稚童……他們皆閉目安臥,呼吸交錯,如風拂麥浪,潮起潮落,交織成一曲宏大而寧靜的交響。
她伸出枯槁的手,輕觸水面,漣漪一圈圈蕩開,模糊的波紋中,隱約映出西疆那座簡陋草棚的輪廓。
“孩子……”她低聲呢喃,聲音輕柔得仿佛隨時會碎裂在夜風里,“你教會他們的,不是怎么睡覺。而是讓他們,終于敢承認——自己需要睡覺。”
話音落下,她的身形如晨曦下的薄霧,徹底消散,唯余一聲悠長的嘆息,永遠地融入了這片庇護著萬千生靈的夢境之海。
幾乎在同一時刻,西疆的草棚內,林歇忽然睜開了一只眼。
他靜靜地望向窗外那片深邃的星空,片刻之后,又緩緩合上。
那神情,像極了一頭慵懶的貓,在確認獵物已安然落入陷阱后,滿意地瞇起了眼睛。
只不過,這一次,他才是那只,被整個世界用溫柔所圍獵的獵物。
席卷九州的醒疫與睡潮,終歸于平靜。
人們不再刻意模仿,也不再執著對抗,學會了在清醒與沉睡之間,找到屬于自己的平衡。
但當春雷滾過,萬物復蘇,新的問題也隨之而來。
當一個習慣了輪休與安眠的世界,面對一年一度、刻不容緩的春耕時節,又該如何運轉?
田地不會因為你睡得香,就自己長出莊稼。
一場關乎生存與理念的全新考驗,正隨著漸暖的春風,悄然降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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