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粗布衣物,卻被她的先輩珍藏了近百年。
韓九娘輕輕拂去織物上的歲月塵埃,指尖傳來熟悉的粗糲感。
這便是傳說中,歇真人尚未成“真人”時,南疆百家湊布,為他縫制的第一條“百家毯”。
那時他還是個只愛在榕樹下睡覺的代理大師兄,百姓們怕他著涼,便各家拿出最耐磨的邊角料,由手巧的婦人們七手八腳地縫了起來。
補丁摞著補丁,針腳歪歪扭扭,卻密不透風。
她將毛毯浸入溫水,打算洗凈了,用最好的絲線重新加固,然后供在織夢工坊最顯眼的地方。
就在揉搓到一處特別厚硬的布角時,她指尖一頓,摸到了一個異物。
小心翼翼地拆開縫線,一張被折疊得極小、早已泛黃脆化的紙片掉了出來,邊緣還有燒灼的焦痕。
她屏息展開,那上面是用最劣質的炭筆寫下的字,筆跡潦草,仿佛隨時要睡著一般,半邊紙都被燒掉了,只剩下殘缺的幾行:
“……長期過度賴床……精力不濟,特此申……繼續睡覺……望批準。”
落款處空空如也,仿佛寫到一半就已沉沉睡去,連名字都懶得簽。
韓九娘怔住了。
她想起了那些古老的傳說,說歇真人在最后關頭,差點放棄,是群體的夢境將他挽留。
原來,他不是差點放棄,他是真的提交過辭呈。
這張燒了一半的請假條,就是證據。
她沒有哭,反而低低地笑了起來,眼角眉梢盡是溫柔。
她小心翼翼地將這張脆弱的紙片重新折好,取來工坊里最新織出的一匹“呼嚕錦”——那是織女們模仿歇真人鼾聲的韻律,用蘊含夢力的金絲線織成的,據說蓋上它,連最鬧騰的嬰兒都能一夜安睡。
她將那殘破的請假條,像包裹世間最珍貴的舍利子一般,用金絲線密密地縫進了“呼嚕錦”的正中心。
然后,她將這匹錦緞高高掛起,就在織坊入口最醒目的位置,旁邊還立了一塊小木牌,上面是她親手寫下的字:
“此乃傳家寶,非請勿摸。”
從此,南疆的織女們多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:每日開工前,都要對著那匹“呼嚕錦”遙遙行一禮,不是拜神,而是提醒自己,今天也要努力織出能讓人安心睡個好覺的布。
那晚,西疆金花村的小石做了一個夢。
夢里不再是廣闊無垠的星海,也不是咆哮的夢魘,就是歇真人那間簡陋的草棚。
小石看見,歇真人難得沒有躺著,而是盤腿坐在床沿,手里拿著一根燒黑的木炭,在一張破舊的草紙上涂涂改改,神情竟有幾分認真。
小石好奇地湊過去,腦袋探到他的臂彎下。
紙上寫著一行字:“請準休一萬年。”
歇真人似乎很不滿意,搖了搖頭,用手指重重劃掉了。
他又寫:“申請永久休假。”
寫完,又覺得不妥,再次劃掉。
他擰著眉,仿佛在做一個天大的決定,最后,煩躁地把前面寫的都涂成一團墨疙瘩,只在紙的末尾,重新寫下三個字:
“不回來了。”
可他握著炭筆,懸在落款處,遲遲沒有寫下自己的名字。
小石忍不住開口,聲音帶著孩童的清脆:“叔叔,你要寫給誰呀?寫完了,是不是就要不告而別了?”
林歇聞聲,緩緩回過頭。
他臉上沒有離別的傷感,反而露出一貫的、懶洋洋的笑容,伸手揉了揉小石的腦袋,動作輕得像一片羽毛。
“傻小子,”他的聲音在夢里聽起來格外清晰,“我不是走了,是終于被允許——”
他頓了頓,像是在品味這個詞。
“——不上班了。”
話音剛落,他手中的那張請假條“呼”地一下自燃起來,沒有火光,而是化作一捧輕盈的飛灰。
一陣風從草棚的破洞里吹進來,卷著那些灰燼,輕巧地鉆進了他的枕頭底下,消失不見。
小石猛地驚醒,窗外月色皎潔。
他摸了摸自己的頭頂,仿佛還殘留著那一觸即逝的溫暖。
幾乎是同一時間,正在九州上空巡夜的青羽童子,突然在西疆無名山村的上空停住了翅膀。
他看到了一幅奇景。
從那間不起眼的草棚屋頂,正升起一縷極淡、極淡的“煙”。
那不是-->>火,也不是霧,而是由無數比塵埃還細小的文字匯聚而成的光流,在月色下盤旋、聚合,緩緩組成了一張無形、巨大、覆蓋了整個村莊上空的“紙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