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羽童子凝神望去,以他的目力,竟能讀懂那些由夢境念力構成的文字。
那是一封聯名書。
最上面,是一個歪歪扭扭的“準”字,筆鋒凌厲,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嚴。
青羽童子認得,那是大長老裴元朗殘存的意志,在法則層面給予的最后許可。
往下,內容五花八門。
有農夫不識字,只在夢里虔誠地畫了一個大大的“zzz……”
有剛學會寫字的孩童,用稚嫩的筆觸寫著:“神仙累了,該歇歇。”
有觀潮城的守夢人,寫的是:“今日正常賴床,特此報備。”
有韓九娘織坊里的織女,繡出了一朵安睡的蓮花。
萬千生靈在睡夢中,無意識地、卻又無比堅定地,在這張虛幻的“續假聯名書”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這是整個九州大地,寫給他們救世主的一封集體批準信。
青羽童子看得啞然失笑。
他明白,歇真人不需要這些,但這個世界,需要用這種方式,來完成對英雄的最后一次告別,或者說,是最后的“解綁”。
他不再是那個必須時刻待命的代理大師兄,他終于成了他自己——一個可以永遠睡覺的林歇。
青羽童子發出一聲清越的鳴叫,一個俯沖,從金花村圣樹上銜來一片沾著露水的金色花瓣,飛至那張虛幻文書的正中央,輕輕一松口。
金色花瓣悠然飄落,不偏不倚,正好蓋在了那虛幻的“落款處”,像一個溫柔而鄭重的印章。
草棚里,林歇醒了一次。
是真正意義上的、睜開了眼睛。
一滴冰涼的夜露,穿過屋頂的某個破洞,精準地落在了他的鼻尖上。
他緩緩睜眼,望著那片熟悉的、漏雨的茅草屋頂,目光清明,毫無睡意。
他抬起手,接住了下一滴將要落下的水珠,任由它在掌心匯聚,然后從指縫間無聲滑落,浸入身下的草席。
他沒有起身修補屋頂,也沒有呼喚任何人。
他只是靜靜地看了一會兒,然后翻了個身,把臉轉向墻角,像個鬧別扭的孩子。
他習慣性地伸手,從枕頭底下抽出那張早已化為灰燼、只存在于概念中的“請假條”,在心里默默地、逐字逐句地念了一遍。
確認無誤。
然后,他輕輕地將它“放”回了原處。
這一次,他不是在逃避責任,而是在確認一項屬于自己的、神圣的權利——他,林歇,已經獲得了全世界的批準,可以永遠、永遠地睡下去了。
他重新閉上眼,唇角勾起一抹滿足的弧度,呼吸很快便重歸悠長。
當夜,三代夢劫最后的見證者,云崖子的殘念,在歸夢潭邊最后一次現身。
他的身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透明,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。
他最后一次望向潭中倒影。
潭水里映出的,不再是璀璨的星河,不再是西疆的土屋,也不再是南疆的民宅。
那是一張普普通通的木床。
床頭柜上,一張紙條被一只粗陶茶杯壓著,上面的字跡歪斜,卻堅定得如同法則:
“林歇,準假。有效期:永遠。”
云崖子發出一聲悠長的、如釋重負的輕嘆。
他將手中最后一塊維系著他存在的歸夢石殘片,輕輕投入潭心。
“叮咚。”
水面漣漪一圈圈擴散開去,那張床和請假條的倒影破碎了,取而代之的,是九州萬家燈火。
每一盞溫暖的燈火下,都有一個即將入睡的人,在心底或在唇邊,輕聲呢喃著一句相似的話:
“今天……我也想請個假。”
云崖子的身影,就在這萬家呢喃聲中,如煙般徹底消散。
而在那個無人知曉的西疆山村,漏雨的草棚下,空蕩蕩的床鋪微微震動了一下,仿佛有誰在安穩的夢中,愜意地舒展了一下身體,順手將那張最重要的請假條,折成了一架小小的紙飛機,隨手一拋。
紙飛機沒有飛向星辰大海,而是輕盈地、悄無聲息地,飛入了整個世界的呼吸里。
那道合而為一的吐息,卻帶著一絲許久未有的,暖燥之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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