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海之下,某種沉寂了數千年的古老意志,仿佛在九州大地這片極致的“安靜”中,第一次,聽清了重返人間的路。
東洲,臨海第一城,觀潮城。
子夜剛過,城中守夢人張三踉蹌著從夢驛的躺椅上跌落,他沒有摔醒,而是像個提線木偶般僵硬地站起。
他雙目圓睜,瞳孔里卻空無一物,只剩一片渾濁的死白。
“快醒!快醒!”他喉嚨里發出干澀嘶啞的低吼,聲音不似人,倒像兩塊砂石在摩擦。
他不是第一個。
幾乎是同一時間,觀潮城內所有負責維系夢境穩定的守夢人,無論修為高低,都從各自的崗位上“驚坐”而起,口中反復念叨著那兩個字。
他們的夢境防御法器——安神香燃盡,定魂鈴碎裂,原本平穩流淌的夢境能量瞬間紊亂,化作肉眼可見的白色霧氣,從夢驛中溢出,迅速籠罩了整座城市。
這便是“白魘潮”,一種湮滅于上古時代的夢獸殘念。
它沒有實體,不傷人命,卻是睡眠的天敵。
它存在的唯一目的,就是將一切沉睡的意識拖入永恒的、清醒的恐慌之中。
凡被白霧觸及的凡人,無論睡得多沉,都會猛然睜眼,隨即眼神失焦,口中也開始重復那句絕望的催促:“快醒!快醒!”
數個時辰內,觀潮城淪陷,緊接著是望海城、聽濤城……東洲沿海數座重鎮的夢驛信號接連中斷,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從九州夢網的版圖上粗暴地抹去。
莫歸塵趕到觀潮城外時,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地獄般的景象。
整座城被濃郁的白霧包裹,霧中人影幢幢,無數雙空洞的眼睛在霧氣里若隱若現,那一聲聲“快醒”匯聚成一股令人心膽俱裂的聲浪,仿佛要將人的神魂都從軀殼里喊出來。
作為十二州輪值守夢協調使,莫歸塵心急如焚。
他帶來的精銳小隊甚至無法靠近城門,那股精神沖擊太過強大,連他們的靈臺都開始動搖。
“總管,怎么辦?所有守夢人都失聯了,這白魘潮正在朝內陸擴散!”副手焦急地問道。
莫歸塵眉頭緊鎖,正欲下令強行破陣,視線卻忽然凝固在城門口的一角。
那里,沒有被白霧侵蝕。
一群約莫七八歲的孩童,正手拉著手,圍成一個半圓,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。
他們身上穿著最普通的粗布衣裳,懷里各自抱著一株小小的金花幼苗,那金花在白霧邊緣散發著微弱而溫暖的光。
這些孩子……在睡覺。
他們的呼吸綿長而平穩,小小的胸膛隨著呼吸有節奏地起伏,仿佛海潮。
與城中那癲狂的“快醒”聲相比,他們的安眠顯得如此格格不入,卻又像一座堅不可摧的堤壩,將那洶涌的白魘潮牢牢擋在身后。
“叫醒他們!把他們帶到安全的地方!”莫歸塵下意識地命令道。
這些孩子是城中未來的希望,絕不能有失。
“別動他們。”
一個溫和的聲音自身后響起,莫歸塵猛地回頭,只見一個身背藥箱、面容清瘦的游方郎中不知何時站在那里。
是“夢話先生”,柳如鏡。
“他們不是在睡覺,”柳如鏡緩步走到那群孩子身邊,目光中帶著一絲莫歸塵從未見過的柔和,“他們在值夜班。”
他蹲下身,指尖虛虛地、不敢觸碰般地拂過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女孩的額頭。
就在指尖即將觸及的剎那,他整個人微微一震,雙眼閉合,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了進去。
莫歸塵緊張地看著他,卻見柳如鏡的嘴角,竟緩緩勾起一抹釋然的笑意。
數息之后,柳如鏡睜開眼,眼眶竟有些濕潤。
他被拉入了那女孩的夢境。
夢里沒有刀光劍影,沒有符文法陣。
女孩就站在一座橫跨星海的璀璨光橋上,她的身后,是萬千熟睡者匯成的、閃閃發光的光鏈,一直延伸到視野的盡頭。
而在她面前,是咆哮翻滾、形態可怖的白色夢魘。
女孩沒有害怕,更沒有攻擊。
她只是面對著那猙獰的巨獸,輕輕地、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哈欠。
那一個哈欠,在她小小的嘴邊化作一圈透明的漣漪,輕飄飄地向前擴散。
看似毫無力道,那咆哮的白魘卻如遭重擊,發出一聲尖銳的嘶鳴,龐大的身軀竟被逼退了三步。
柳如鏡在那一刻恍然大悟。
歇真人所開啟的新時代,守夢人不再是以清醒的意志去鎮壓混亂,而是用更深沉、更和諧的安眠,去共振、去瓦解混亂。
清醒是對抗,而睡眠是同化。
你越是想叫醒我,我便睡得越香,用我的安寧,消解你的焦躁。
他不再猶豫,索性在孩子們身邊盤膝坐下,學著他們的樣子,放緩了自己的呼吸,讓心跳與那大地的脈動合而為一。
他閉上眼,用一種近乎夢囈的、溫柔的語調,開始講述。
“我昨晚做了個好夢……我夢見,很久以前,有個人在下雨的夜里,替我熬了一碗很燙的粥。”
他的聲音很輕,卻清晰地融入了孩子們平穩的呼吸聲中,為那道安眠的堤壩,又添上了一塊溫情的基石。
就在此時,一陣沉重而規律的腳步聲從西北方向傳來。
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
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天地的鼓點上,緩慢,卻帶著一種不可阻擋的威勢。
石傀子到了。
這個沉默了千年的守陵石人,背上背負著最后一塊“容懈碑”的殘片。
那石碑裂痕遍布,飽經風霜,卻依-->>舊散發著古樸厚重的氣息。
他沒有進城,也沒有施展任何驚天動地的法術。
他只是走到那群熟睡的孩童身后,將巨大的石碑殘片從背上卸下,重重地立在了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