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轟”的一聲悶響,大地為之震顫。
碑面原本空無一字,可當那洶涌的白魘潮再次試圖沖擊防線時,光滑的碑面上,竟緩緩沁出一行血痕般的朱紅文字:
“此處有人在睡覺,請繞行。”
字跡潦草,帶著幾分不耐煩,卻蘊含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法則之力。
更詭異的一幕發生了。
那些被白魘控制、瘋狂叫嚷著“快醒”的村民,在看到石碑上那行字的瞬間,竟齊齊停下了腳步。
他們空洞的眼神中,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松動與茫然。
“睡……讓我……睡一會兒……”
人群中,一個漢子突然抱著頭痛苦地喃喃自語,隨即竟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氣,當場蹲下,然后蜷縮著倒在地上,發出了輕微的鼾聲。
一個,兩個,十個,百個……
仿佛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,越來越多的村民停止了嘶吼,或蹲或躺,在這片混亂的白霧中,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,沉沉睡去。
石傀子靜靜地站在碑后,像一座亙古不變的山巒,沉默地守護著這片來之不易的安寧。
直到最后一個被魘住的人也倒地入眠,他才緩緩轉身,邁著沉重的步伐離去,留給觀潮城一個裂痕遍布卻依舊挺立如初的背影。
西疆,無名山村,草棚。
林歇在睡夢中微微皺起了眉頭。
那來自東洲的躁動,像一根惱人的蚊須,輕輕搔刮著他龐大的夢境邊緣。
他感知到了白魘的喧囂,更清晰地“聽”到,那群東洲的孩子,正在笨拙地模仿著他鼾聲的頻率,試圖構筑一道防線。
她們太稚嫩了。那防線搖搖欲墜,仿佛隨時都會崩潰。
一股沉睡了許久的本能,驅使著他想要起身干預。
只需一個念頭,他就能將那小小的白魘潮徹底抹去。
他的手指微微用力,已經撐起了半邊身子,冰涼的草席觸感讓他混沌的意識清醒了一分。
也就在這一分清醒中,他想起了小石——那個第一個學會他睡覺法門的孩子——曾經說過的一句話。
“真人,我們不是在學您怎么睡覺,我們是在替您養夢。您睡得越安穩,我們的夢,就越強大。”
撐起的手指,緩緩松開了。
林歇重新躺了回去,甚至故意調整了一下姿勢,把臉更深地埋進臂彎里,仿佛要隔絕外界的一切紛擾。
然后,他長長地、滿足地、故意地,拖長了呼吸。
“呼嚕——”
一聲格外悠長、醇厚、帶著幾分懶洋洋意味的鼾聲,從他鼻腔中發出。
這一聲,沒有驚天動地的威勢,卻像一顆投入靜湖的石子,無視空間與距離,瞬間穿透了整個九州夢網。
當它落入東洲那群孩子的集體夢境時,剎那間,化作了一道橫掃天地的金色波紋。
那道波紋是如此溫暖,如此安詳,帶著一種“天塌下來有覺睡”的絕對霸道。
正自以為得計、瘋狂沖擊著防線的白魘潮,在接觸到這道金色波紋的瞬間,仿佛積雪遇到了煌煌大日,連一聲完整的哀嚎都沒能發出,便在一陣無聲的扭曲中,徹底消散,化為虛無。
黎明時分,第一縷晨光刺破了東洲海平面的薄霧。
觀潮城的城門緩緩打開。
莫歸塵站在城頭,看著城內街道上、屋檐下,滿地安然入睡的民眾。
他們不再嘶吼,不再掙扎,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恬靜。
而在城門口,那群小英雄依舊在呼呼大睡,有人甚至還在砸吧著嘴,仿佛夢到了什么好吃的。
他看著這幅荒誕卻又無比和諧的畫面,緊繃了一夜的臉,終于露出了笑容。
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、如釋重負的笑。
“來人,取筆墨來。”他下令道。
親衛很快取來文房四寶。
莫歸塵提筆飽蘸濃墨,在那飽經風霜的城墻上,龍飛鳳舞地寫下了六個大字:
“今日正常賴床。”
寫完,他擲筆于地,朗聲傳令十二州:“傳我協調使手令!今后凡遇夢亂,所有等級的應對措施全部作廢!第一,也是唯一應對措施:全員入眠,等待勝利!”
命令傳出,天下皆驚,而后是會心一笑。
當晚,九州大地之上,無數城鎮的夢憩亭、守夜塔的燈火,第一次在入夜后次第熄滅。
人們不再需要守望者,因為每個人都成了守望者。
他們帶著微笑閉上眼睛,仿佛不是去睡覺,而是去奔赴一場莊嚴而幸福的儀式。
而在西疆的草棚里,那個引發了這一切的男人,嘴角在睡夢中,幾不可察地微微上揚。
他沒有看到任何捷報,也沒有聽到任何歡呼。
但他知道,這個被他折騰了許久的世界,終于學會了怎么躺著贏。
九州重歸安寧,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安寧。
當宏大的敘事落幕,生活的細節便重新浮現。
在南疆一座被遺忘的吊腳樓里,一位年邁的婦人趁著好天氣,開始整理塵封已久的舊物。
她顫巍巍地打開一個樟木箱,一股陳舊的氣息撲面而來。
在箱底,她摸出了一件東西,入手粗糙,補丁摞著補丁,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顏色。
那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粗布衣物,卻被她的先輩,珍藏了近百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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