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神識一掃,玉簡上冰冷的觸感仿佛透骨而來。
那不是夢力凝結的訊息,而是一道用最古老的靈力烙印下的“逆行令”。
北境三城,十二州最北,苦寒之地,民風素來堅忍剛毅。
此刻,三城聯名上書,辭決絕——拒收一切“夢驛”消息,并強烈要求恢復舊宗門時期的“每日點卯”制度。
他們給出的理由簡單而粗暴:“人閑則生亂,無規矩不成方圓。我等賤命,不配享真仙清福,只求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以汗水求心安。”
玉簡的末尾,是蘇清微冷靜的附筆:“事出蹊明,似有舊部煽動,然民心附和者眾。強壓無益,徒增怨懟。我意已決,不派一兵一卒,不下一道問責令。”
莫歸塵看完,那不祥的預感反而沉淀為一種奇異的平靜。
他知道,最后的考驗來了。
舊制度最頑固的堡壘,并非來自掌權者,而是根植于被奴役最久的人心深處。
十二州中樞,懸于云海之上的“夢憩亭”內,蘇清微一襲素衣,正在案前批閱堆積如山的卷宗。
她沒有理會窗外將領們的請戰之聲,只是輕輕喚了一聲:“云雀兒。”
“在!”那個曾經在試煉中差點被淘汰的少女,如今已是夢驛傳令官,身形一閃便出現在案前,眉宇間滿是活潑與堅定。
“召集五十名夢驛少年,十二歲以下,夢境最純凈者。”蘇清微遞給她一枚溫潤的玉符,“隨你前往北境三城。記住,不傳任何政令,不問任何罪責。你們只做一件事——舉辦‘夜夢會’。”
“夜夢會?”云雀兒眨了眨眼。
“對。”蘇清微嘴角含笑,“每晚入夜,在城中廣場上,你們只需輪流講述自己昨夜的夢。無論多荒誕,多可笑,都講給他們聽。”
三日后,北境霜城。
寒風凜冽,廣場上卻擠滿了人。
他們抱著手臂,帶著審視和嘲弄的目光,看著臺上一群半大的孩子。
云雀兒清了清嗓子,開啟了第一場“夜夢會”。
“我……我昨晚夢見,我家的米缸長出了兩條腿,在院子里跳舞!”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大聲說。
臺下發出一陣哄笑,夾雜著“胡鬧”的斥責。
“我夢見,我爹的犁鏵學會了唱歌,一邊犁地一邊唱‘春天在哪里’!”另一個女孩不甘示弱。
笑聲更大了,但許多人臉上的冰霜,卻在不知不覺中融化了一絲。
他們已經太久沒有聽到如此無憂無慮的胡亂語了。
第一夜,在哄笑中結束。
第二夜,來聽的人更多了。
孩子們講著會飛的烏龜、甜味的云彩、長滿糖葫蘆的大樹。
大人們依舊在笑,只是笑聲里,多了幾分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向往。
第三夜,當一個孩子講完自己夢見騎著大魚在天上游泳后,臺下一個須發半白的老吏,忽然捂著臉,發出了壓抑的嗚咽。
周圍的人詫異地看著他。
老吏抬起滿是淚痕的臉,一把抱住身邊早已成年的兒子,聲音嘶啞地喃喃自語:“爹夢見了……爹夢見自己還是個小書吏,就因為卯時打更慢了一息,被……被監察使抽了三十鞭……好疼啊……爹再也不逼你早起了,再也不逼了……”
哭聲仿佛會傳染,人群中,那些曾經因微小過失而受過嚴苛懲罰的中年人、老年人,一個個紅了眼眶。
他們記起了被罰跪的午后,記起了因疲憊打盹而失去的半月薪俸,記起了那種永遠害怕行差踏錯的、深入骨髓的恐懼。
那一晚,整個霜城的夢,都帶著咸味。
七日后,一封由三城聯名簽署的嶄新文書,通過夢驛,送抵蘇清微的案頭。
上面不再是“恢復點卯”,而是懇切的請求:“萬望廢除點卯苛制,于每日午時,增設‘午休鐘’一響,容我等工歇半刻,打個盹足矣。”
蘇清微提筆,在文書上批下兩個字:“準了。”
她放下筆,又對身邊的傳令官補充道:“順便傳話給云雀兒,告訴那些孩子,放學之后,也能做夢。”
與此同時,南嶺疫區。
柳如鏡背著藥箱,行走在死氣沉沉的村落里。
這里瘴氣彌漫,百姓因對瘟病的恐懼而徹夜不眠,心神耗竭,反而讓病情愈發沉重。
他看著一張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,下意識地抬起手,想施展過去最擅長的心咒,強行讓他們安睡。
可手伸到半空,他卻苦笑著停住了——丹田空空如也,那身引以為傲的咒術修為,早已隨著舊世界的崩塌而煙消云散。
他如今,只是一個略通藥理的流浪醫者。
“我救不了他們……”他頹然地坐倒在地。
就在這時,一只滾燙的小手,輕輕拉住了他的衣角。
他低頭,看見一個臉上泛著不正常潮紅的病童,正用一雙清澈卻無神的眼睛看著他。
“叔叔,”孩子用微弱的氣聲問,“你能……聽我講個夢嗎?”
柳如鏡愣住了,他一生都在窺探、扭曲別人的心聲,卻從未有人請求他“傾聽”一個夢。
他木然地點了點頭。
“我夢見……有個白胡子老爺爺,在村口的大榕樹下,煮了一大鍋熱湯……”孩子的聲音越來越輕,帶著夢囈般的向往,“好香啊……所有人都喝了一碗,喝完……就都睡著了,睡得好沉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