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并非真正的淚,而是夢境之海最深處,一道卸下萬鈞重擔后,終于得以逸散的漣漪。
漣漪無聲,卻在剎那間,沿著覆蓋天地的夢網擴散,觸及了那顆高懸天際、作為舊秩序坐標的星辰。
瑤光星,北斗之末,司掌律法與終結。
它在那道漣漪的輕撫下,微微一顫。
這一顫,持續了三日。
三日里,瑤光星如醉酒的守衛,偏離了億萬年未變的軌道,以一個詭異的倒掛姿態,懸于蒼穹。
白日不隱,夜晚更亮,仿佛一只俯瞰人間的冷漠巨眼。
恐慌,如瘟疫般在初生的安寧中蔓延。
“星辰倒懸,天道失序!這是真仙棄世的征兆!”古老的讖被翻出,在茶館酒肆間悄聲流傳。
“什么棄世?我看是逃了!”更有舊宗門不甘寂寞的余黨,趁機在人群中鼓噪,“林歇耗盡了心力,撐不住這攤子了!他一走,夢境必然崩塌,天下大亂將至!我們必須立刻推舉新主,執掌夢境,重整秩序!”
一時間,人心惶惶。
剛剛習慣了“懶人大會”和“喘息假”的民眾,仿佛從一場美夢中被粗暴搖醒,茫然四顧,又開始尋找那個可以跪拜的偶像。
救世主走了,誰來救我們?
風雷谷,昔日的審判臺,如今的“容懈碑”前,莫歸塵負手而立,聽著青羽童子帶來的各地急報,神色平靜得不像話。
“莫大人,東海三城已經有人開始私設祭壇,求‘新仙’降臨了!”
“西疆的礦工們不敢入夢,怕夢網斷了,神魂迷失在虛空。”
“要鎮壓嗎?或者,我們發布一道‘真人諭令’,就說是林歇的安排,安撫人心?”青羽童子焦急地撲扇著翅膀。
“鎮壓?辟謠?”莫歸塵搖了搖頭,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,“不,那樣只會讓他們覺得我們心虛。恐慌不是因為星象,而是因為他們心里那張床,又空了。”
他轉身,對身旁的石傀子點了點頭。
沉默的石人會意,扛起一疊疊巨大的空白木板,邁開沉重的步伐,走向各州要沖。
莫歸塵的聲音通過夢驛,傳遍十二州所有輪值使的耳中:“即刻起,在各州城門口立起‘夢告板’。傳告民眾——凡夜有所夢者,無論好壞,皆可于白日來此涂鴉記夢。用炭筆、用花汁、用泥巴,都行。”
命令匪夷所思,但無人質疑。
第一日,夢告板上,寥寥數筆。
一個蜷縮的黑點,被一團巨大的烏云追趕,旁邊寫著兩個發抖的字:“天塌”。
第二日,畫多了起來。
有人畫自己從高空墜落,有人畫怪獸在啃食月亮,悲觀與絕望幾乎要從木板上溢出來。
舊宗門的余黨在旁冷笑,指點著畫作,大聲宣揚末日將至。
第三日清晨,當第一縷陽光照亮東海城的夢告板時,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一夜之間,整面墻壁被徹底覆蓋。
之前的恐懼涂鴉,全被更鮮活的色彩所淹沒。
那是一群孩童的杰作。
他們沒有畫天塌地陷。
一個孩子畫了一張巨大無比的床,漂浮在云端,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。
另一個孩子把倒掛的星星畫成了一盞盞垂下來的燈籠,散發著柔光。
最中間,占據了最大篇幅的,是一群看不清面孔的小人兒,手拉著手,肩并著肩,一同躺在金色的麥田里酣睡。
在畫的頂上,用歪歪扭扭的筆跡寫著兩個大字:“別怕。”
那稚嫩的筆觸,那毫無章法的構圖,卻仿佛擁有一種擊穿所有陰謀與恐懼的力量。
莫歸塵早已等在板前,他命人取來最好的紙張,將這滿墻的童趣與安寧,一筆一畫地拓印下來,分送往各州剛剛興辦的學堂。
拓印冊的扉頁上,只有他親筆寫下的一句話:
“神仙不在天上,在夢里。”
靜枕湖畔,水車吱呀作響。
韓九娘坐在織機前,梭子在經緯間飛舞,發出規律的韻律。
忽然,她手一頓,整個人怔住了,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。
就在方才,她打了一個盹。
她夢見自己又回到了靜枕湖的高臺之上,重新穿上了那身華麗繁復的靜枕師法袍,臺下萬眾跪拜,山呼海嘯。
可當她張開嘴,想像從前那樣開口訓誡眾人“靜心安眠”時,喉嚨里卻發不出一絲聲音。
腳下的漢白玉高臺,一寸寸崩裂,化為深不見底的淵。
“九娘,又做噩夢了?”隔壁的鄰婦探過頭來,笑著打趣,“瞧你這魂不守舍的樣,是不是夢見自己當上林歇的‘接班人’,嚇著了?”
韓九娘猛地回過神,搖了搖頭,臉上卻是一片釋然。
她終于明白,自己恐懼的不是噩夢,而是那個高高在上、發號施令的位置。
當晚,她主動找到了當地夢驛的管事,第一次報名加入了“夢驛輪值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