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住手!”青羽童子顯出身形,皺眉道,“你們答應過,不打擾這里的清靜。”
為首的農夫回過頭,抹了把汗,憨厚地笑了笑:“小仙童,我們不是為‘他’修的。我們知道,他不需要這個。”
“那你們是為什么?”
“為了我們自己。”農夫指了指周圍的田地,又指了指遠方的村落,“這幾年,日子越來越難,很多人又開始覺得,不拼命就不配活。要是這座屋子塌了,就再沒人記得,‘可以躺著救世’這件事,是真的發生過了。我們想留個念想,告訴自己和孩子,累了,是可以歇歇的。”
青羽童子一時語塞。
他看著這些凡人,眼中沒有狂熱的崇拜,只有一種樸素而堅韌的自我提醒。
就在此時,那腐朽的屋檐下,忽然有微光一閃。
一只通體明黃的小獸虛影悄然浮現,正是早已消散的小黃的一縷殘念。
它似乎聽懂了農夫的話,張開小嘴,輕輕吐出一縷精純的夢息。
那夢息如煙似霧,悄無聲息地滲入早已腐朽的梁柱之中。
整棟房屋并沒有奇跡般地煥然一新,那些裂紋和破洞依然存在。
但所有人都感覺到,這棟老房子仿佛被注入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生機,像是風中殘燭的老人,又默默地、深長地吸了一口氣,足以讓它再多撐過幾個寒暑風雨。
當夜,萬里無云的夜空中,云崖子的殘念毫無征兆地浮現。
他的身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虛幻,聲音也帶著一絲低啞和疲憊,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共眠庭。
“世人總怕忘記,可你們都忘了……他最怕的,就是被人記住。”
“他不要你們的香火,不要你們的跪拜,更不要你們替他負重。他想要的,是當你們累得走不動時,能有一個聲音在心底響起,理直氣壯地告訴自己——‘我也想歇會兒了’。”
話音落下,共眠庭的上空,原本清朗的夜空竟驟然聚起烏云。
然而,從云層中降下的,并非冰冷的雨水,而是一場溫暖的、泛著淡淡金光的細雨。
那雨滴輕柔地落在共眠庭的每一個角落,滲入每一位昏睡者的夢境。
雨滴入夢即化,沒有帶來任何波瀾,只是在他們的靈魂深處,悄然響起了一段被遺忘已久的旋律——那是他們童年時,母親在枕邊哼唱的搖籃曲。
溫暖、安詳、不帶任何負擔。
“娘……”一名年輕的靜枕師眼角滑落一滴淚珠,緩緩睜開了眼睛。
緊接著,一個又一個昏睡者蘇醒過來。
他們臉上淚痕未干,眼神卻不再迷茫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清明。
“原來……我不必替任何人扛夢。”有人喃喃自語,聲音帶著哭腔,卻笑了出來。
一場席卷南方的危機,就此消弭于無形。
靜枕堂內,石心兒獨坐。
她看著所有蘇醒者的數據報告,緊鎖的眉頭卻沒有舒展。
云崖子的話,農夫的話,還有承夢胄上的血字,在她腦中不斷回響。
她抬起手,指尖輕輕撫過胸前的承夢胄。
突然,一陣鉆心刺骨的劇痛從肩胛骨深處傳來,仿佛有烙鐵狠狠燙在骨頭上。
石心兒悶哼一聲,臉色瞬間煞白。
她咬著牙,費力地撕開肩甲的內襯。
堅韌的絲線崩斷,露出了其下的皮膚。
借著清冷的月光,她看到,自己光潔的左肩胛骨上,不知何時竟浮現出了九道淺淺的血色劃痕。
那九道劃痕排列的方式,與舊時代用來承載萬民愿力的愿碑上的紋路,一模一樣!
這是……萬民之愿?為什么會出現在她的身上?
與此同時,遠在北荒極寒之地的某處,一座從未被任何典籍記載、被冰封了不知多少個世紀的古老夢窟,洞口厚達百丈的玄冰封印,毫無征兆地轟然洞開!
一股股漆黑如墨的霧氣從洞窟深處噴涌而出,翻滾著,咆哮著,沖上云霄。
那霧氣之中,沒有尖叫,沒有怨毒,甚至沒有絲毫噩夢的痕跡。
它只是……沉重。
一種無法形容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重。
那不是任何人的噩夢,那是千千萬萬的世人,在過去數百年間,不斷壓抑在心底,甚至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念頭——那股“我不敢累”、“我不配歇”的龐大執念,在積蓄了百年之后,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。
石心兒踉蹌著站起身,肩胛骨的劇痛讓她幾乎無法呼吸。
她死死盯著遠方那片被黑霧染成永夜的天空,一種前所未有的明悟與恐懼同時攫住了她的心臟。
她低聲自語,聲音因劇痛而微微顫抖,卻帶著一種決絕的清醒:“原來真正的傳承,不是接過他的擔子……是承認我自己,也需要被扛一次。”
話音未落,北方的天際,那片翻滾的漆黑霧潮仿佛感受到了新的“愿碑”已經立起,開始以一種恐怖的速度,朝著大陸中心匯聚而來。
那不是一場侵略,而是一場歸鄉。
一場屬于疲憊者、奔向唯一一個敢于承認自己疲憊的“同類”的、絕望的歸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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