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片曾經波濤洶涌的夢之海,如今平靜得如同一面鏡子,而過于平靜的深海,往往最容易將人拖入其中,再不放手。
南方共眠庭內,死寂取代了往日的安寧。
數十名新晉的靜枕師,本該是守護世人安眠的未來支柱,此刻卻如同一尊尊沒有靈魂的蠟像,靜靜地躺在各自的眠床上,呼吸均勻,面容安詳,卻任憑如何呼喚也無法醒來。
他們的夢境如同一座被下了詛咒的孤島,外人無法進入,他們也無法離開。
石心兒的指尖掠過一名年輕靜枕師冰涼的額頭,一股微弱卻無比固執的夢境波動傳來。
那不是噩夢的尖嘯,也不是美夢的甜膩,而是一種近乎于自虐式的虔誠。
她閉上眼,精神力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片被封鎖的夢域。
幻境中,一座破敗的茅屋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之上。
這些本該遨游于萬千夢境的年輕人,此刻卻像最卑微的苦力,正瘋狂地為小屋筑起高墻。
他們搬運著虛幻的石塊,汗水浸透了同樣虛幻的衣衫,口中念念有詞。
有人在墻外點起一盞盞長明燈,燈火搖曳,卻照不亮他們臉上的茫然與疲憊。
更有人長跪在地,對著那扇緊閉的木門嚎啕大哭,一遍遍地哭訴著什么,像是在祈求,又像是在贖罪。
無論他們如何努力,那屋中始終只有一個模糊不清的身影,靜靜地躺著,一動不動。
他們想要喚醒他,卻又發自內心地恐懼他真的醒來。
這種矛盾的情感,將他們牢牢地困在了這個循環往復的幻境里。
石心兒收回手,臉色凝重。
她命人調來了這些靜枕師的背景資料,一頁頁翻過,一個共同點赫然浮現——他們都出身于舊時代末期,在少年時,都曾是那些徹夜不眠,為林歇點燈祈求“神跡降臨”的孩子。
他們曾親眼目睹世界的崩塌與重生,也曾將那個以一己之眠換來世間安寧的男人奉若神明。
“可他們如今都已是靜枕師,早已接受了《眠權令》的教化,口口聲聲說早已不信什么犧牲與神跡。”一名資深庭官在一旁低聲道,滿臉困惑。
“嘴上不信,心里卻未必放下了。”石心兒冷冷地說,“他們嘴上說著人人皆有安眠之權,心底最深處,卻還烙印著那個舊時代的邏輯——必須有人犧牲,必須有人負重前行。當他們自己成了守護者,這份‘我不配安歇’的執念,就成了最牢固的夢中囚籠。”
話音剛落,她胸口的承夢胄猛地一陣灼燙。
這件由林歇的夢息淬煉而成的甲胄,此刻仿佛有了生命。
石心兒伸手按住,一片滾燙的觸感下,一行血紅色的字跡緩緩在甲胄內側的意識層面浮現:“舊愿未清,新夢難立。”
舊愿……那些祈求神跡、渴望救世主的愿望,從未真正消失,只是被壓抑在了心底。
如今,它們正在反噬這些新一代的守護者。
幾乎在同一時間,千里之外,北境總督府內,蘇清微收到了一封來自邊境三州的加密密報。
她的指尖在冰涼的玉質桌面上輕輕敲擊,眼神銳利如刀。
密報上說,三州之地正暗中悄然興起一股“復古”之風。
當地官府以“鼓勵奉獻精神”為名,重建了早已被廢除的“守神名錄”。
任何“自愿”徹夜不眠,為當地設立的林歇紀念碑值守的民眾,都會被記錄在冊,并被尊稱為“高階靜枕”。
他們非但不會被《眠權令》懲處,反而能在家宅分配、子女入學、乃至修行資源的獲取上,享有匪夷所is的優先權。
名為自愿,實則利誘。
這是一場以“虔誠”為名的資源掠奪,更是對林歇以身殉道換來的“睡眠自由”最惡毒的背叛。
蘇清微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怒意,她只是平靜地將密報投入一旁的琉璃火盆中,看著它化為灰燼。
她沒有下令徹查,也沒有派兵問罪,只是喚來工部尚書,下達了一道看似不相干的命令。
“傳我之令,將《眠權令》全文,以赤銅熔鑄成鐘,大小規格務必與各州城門相合。鐘成之后,立刻發往天下各州,懸于城門正中。另附法令一道,昭告天下:凡因‘表現虔誠’而獲益者,無論緣由,一律剝奪靜枕師資格,三代之內不得錄用,其所獲利益十倍追繳。凡舉報者,以追繳所得之一半為其獎勵。”
命令一出,天下嘩然。
數日之內,一口口巨大的銅鐘被快馬送至各州城門懸掛起來。
《眠權令》那句最核心的“天下無神,人人皆有安眠之權”,被刻在最醒目的位置,在陽光下熠熠生輝,像一記響亮的耳光,抽在所有心懷鬼胎之人的臉上。
邊境三州最先掀起了驚濤駭浪。
那些剛剛憑著“虔誠”分到新房、拿到資源的家庭,一夜之間成了眾矢之的。
恐慌之下,一場轟轟烈烈的自我揭發潮開始了。
有人為了保住資格,連夜將鄰居徹夜點燈的事捅了出去;有人則將收到的好處原封不動地送回官府,只求不被牽連。
在一個小鎮的廣場上,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,當著所有人的面,將自家供奉了幾十年、用以紀念林歇的草編燈籠付之一炬。
熊熊火焰中,他老淚縱橫,聲音哽咽,卻響徹全場:“我們……我們又想回頭去當奴才了啊!差點就忘了,他是怎么躺在那兒,才換來我們能站著睡覺的自由啊……”
哭聲傳開,無數人低下頭,羞愧難當。
西疆的風沙依舊凜冽。
青羽童子扇動著翅膀,在低空掠過一片貧瘠的土地。
他忽然停下,落在一座搖搖欲墜的茅屋前。
那正是林歇沉睡多年的遺屋。
此刻,一群皮膚黝黑的農夫正抬著一塊新刨的木板,吃力地想要爬上屋頂,為那片破了大洞的屋頂遮風擋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