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歸鄉之路的終點,是北荒古夢窟。
漆黑的霧氣翻滾如潮,從洞窟深處奔涌而出,仿佛大地撕開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,正在流淌積郁了千百年的膿血。
霧氣中裹挾著無數細碎而粘稠的低語,那是屬于整個三州大地所有清醒者的夢魘:“我不配休息”“我不能倒下”“停下來就會被超越”“還不夠,遠遠不夠”……這些聲音凝聚成實質的重量,壓得周遭山石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。
石心兒獨自立于洞口。
她沒有再回頭看一眼遠方的營地,沒有召喚任何一位同伴,更沒有依照戰前部署結陣布防。
那些由無數先賢智慧凝結而成的陣法,是用來對抗“敵人”的,可眼前這片奔涌而來的黑暗,是敵人嗎?
不,它們是每一個掙扎在世間的自己。
她緩緩抬手,摘下了那頂曾被視為榮耀與希望的承夢胄。
沉重的頭盔離首,一頭青絲如瀑般散落,也露出了她光潔肩頸上那觸目驚心的九道愿碑刻痕。
每一道刻痕都曾代表著一份沉甸甸的托付,如今卻像是九條無法掙脫的枷鎖。
她沒有絲毫猶豫,拔出腰間短刃,在自己白皙的掌心用力一劃。
鮮血涌出,帶著承夢者獨有的溫熱。
她俯下身,將流淌著鮮血的手掌,輕輕按在冰冷枯寂的地面上,任由自己的血滲入大地脈絡。
她沒有誦念那足以撼動山河的《喚愿辭》,那咒文是用來祈求力量、喚醒意志的,而她此刻,什么都不想再喚醒了。
她只是緩緩跪坐下來,雙膝觸地,仰頭望著那片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霧,用一種近乎于嘆息的、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,輕聲說:“我累了。”
這一句話,沒有驚天動地的靈力波動,沒有法則共鳴的玄奧異象,它只是一個疲憊到極點的靈魂,最誠實、最脆弱的自白。
然而,就是這一句話出口的瞬間,整片北荒大地,乃至更遠方的中州與西疆,都為之劇烈一顫!
仿佛沉睡的巨龍猛然翻身,三條橫貫大陸、早已黯淡的安眠道,竟在同一時刻迸發出璀璨奪目的金光。
光芒如初升的朝陽,沿著大地深處的古老脈絡急速蔓延,像一具冰冷軀體中重新搏動的血管。
霎時間,萬千生靈的夢境世界里,無論好夢噩夢,都自發地產生了一絲共鳴,無數個沉睡的意識深處,仿佛都聽到了那一聲微弱卻清晰的“我累了”。
中州,議事殿。
一份加急戰報被呈到蘇清微的案頭,信使的聲音因恐懼而顫抖:“稟告盟主,石心兒大人……她孤身一人進入了古夢窟,并未依計行事!”
殿內一片嘩然,一名跟隨多年的老成幕僚失聲驚呼:“胡鬧!那古夢窟深處的執念污染何其恐怖,她一人怎能抵擋?快!立刻派遣所有待命的真人前往北荒增援!”
“不必了。”
蘇清微的聲音清冷而平靜,卻有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力。
她抬起手,制止了殿內所有騷動。
在一眾或驚愕或不解的目光中,她沒有下達任何軍事指令,只是淡淡地吩咐侍從:“去西疆那間破屋里,把林歇留下的那盞草編燈籠取來。”
很快,一盞歪歪扭扭、看起來隨時會散架的草編燈籠被小心翼翼地捧了進來。
它普通得就像是鄉野間頑童隨手的造物,卻承載著一段無人能忘的記憶。
蘇清微親自接過燈籠,指尖燃起一簇溫和的靈火,將其點燃。
昏黃的光暈在肅殺的議事殿中搖曳,映著她沉靜如水的臉龐。
她將燈籠輕輕置于案頭,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,望向遙遠的北荒。
“當年,我們所有人都在等一個人醒來。”她的聲音很輕,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,“現在,我們要學會等一群人自己做決定。”
話音落下,她發布了一道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命令:“即刻起,關閉所有通往北荒的緊急傳訊通道,撤銷一切戰備預警。北荒之事,由北荒自行處置。”
同一時間,一道青色流光劃破天際,青羽童子焦急地銜著一片金黃的麥葉,出現在古夢窟上空。
這片麥葉,是西疆那片最后的麥田里,所能凝聚出的最后一縷夢息,是屬于林歇的、最純粹的安眠之力。
他想將這份力量投入古夢窟,助石心兒一臂之力。
然而,就在麥葉即將脫口而出的剎那,一股極其柔和的力量憑空出現,將他輕輕向后彈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