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盡之夜,最后一縷風帶走了庭院里海棠花的殘香,也帶走了裴元朗最后的呼吸。
床榻邊,他布滿皺紋的手被一只溫暖的小手緊緊握著。
孫兒裴安的眼眶紅紅的,聲音里帶著孩童特有的、即將失去珍寶的恐慌:“爺爺,林歇爺爺……會來接你嗎?”
裴元朗渾濁的眼球動了動,努力聚焦在孫兒臉上,那雙看過百年風雨的眼睛里,竟沒有絲毫對死亡的恐懼,反而漾開一抹比窗外月色更溫柔的笑意。
他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:“傻孩子,他不會來接任何人。”老人頓了頓,仿佛在回味一句醞含了一生的哲理,“但他會讓每個人……都能自己走回去。”
話音落下,他緩緩閉上了眼睛,嘴角那抹微笑凝固成永恒的安詳。
裴安愣愣地看著,握著的那只手漸漸失去了溫度,可他沒有哭,只是覺得爺爺好像睡著了,睡得特別沉,特別香。
翌日清晨,天還未亮透,這個坐落在九州邊緣的小山村里,出現了一種詭異而莊嚴的默契。
沒有一戶人家點燈,沒有一聲雞鳴犬吠。
家家戶戶,無論老幼,都在鬧鐘響起前自發地醒來,然后,他們不約而同地重新閉上了眼睛。
沒有悲戚的哭嚎,沒有繁瑣的誦經,甚至沒有多余的起身動作。
他們只是靜靜地,在各自溫暖的床上,用一場心照不宣的安眠,為一位遠行的老友送行。
這是一種全新的悼念,是林歇留給這個世界最深刻的印記——當告別來臨時,我們只需好好睡一覺。
也就在這萬人同眠的寂靜之中,蒼穹之上,那停頓了漫長歲月的星軌第五次顫動結束,隨后,億萬星辰仿佛得到了無聲的號令,開始以一種前所未見的軌跡緩緩重啟。
那軌跡不再沉重、不再背負宿命,它煥然一新,如同初生嬰兒的脈搏,充滿了純凈而鮮活的生命力。
中州,十二州議事殿。
新任的執掌者蘇清微一身素衣,站立在殿堂中央。
她的聲音清冷而堅定,回蕩在每一位州代表的耳畔:“我宣布,自今日起,廢除‘救世主紀年’。”
殿內一片嘩然。
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顫巍巍地站出來,他是十二州里最年長的長老,也是那場夢境風暴的親歷者。
“不可!我們可以不為他立神像,不建生祠,但‘救世主’這個稱號,是他應得的!至少,為他留下一句名,讓后世銘記……”
蘇清微沒有與他爭辯,只是平靜地轉過身,指向議事殿正廳墻壁上,一幅被精心裝裱起來的、線條歪歪扭扭的孩童涂鴉。
畫上是一個小人躺在一條扭曲的線上,旁邊用稚嫩的筆跡寫著一行大字——“我也要睡成一條路”。
“這就夠了。”蘇清微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,“你們還沒明白嗎?林歇窮盡一生,不是為了讓我們記住他的名字,更不是為了讓我們把他供奉起來。他只是想告訴我們,并且做給我們看——人,是可以累的。”
她的話語擲地有聲:“真正的紀念,不是記住一個名字,是活得像他那樣——敢在所有人都說‘你必須扛下去’的時候,坦然地說一句‘我累了’。從今天起,啟用‘夢啟元年’。拆除所有殘存的祠堂、畫像、碑銘。他不需要這些。”
長老怔在原地,渾濁的老眼看著那幅涂鴉,最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,緩緩坐下。
他明白了,他們這些舊時代的人,總想著用舊時代的方式去紀念一個開創新時代的人,這本身就是一種辜負。
就在此時,一只通體翠綠的青羽童子撲棱著翅膀飛入殿內,它口中銜著一只用干草編織的、歪歪扭扭的燈籠,徑直飛到了石心兒的面前。
童子放下燈籠,發出清脆的鳴叫,仿佛在說,這是西疆那些質樸村民,最后寄來的信物。
石心兒接過這只粗糙的草燈籠,入手溫熱,帶著陽光和麥稈的香氣。
她心中一酸,下意識地想將它帶回靜枕堂,供奉在最中央的位置。
可她的腳步還未邁開,那燈籠竟在她掌心無火自燃。
火焰是溫暖的金色,沒有絲毫灼痛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