終極安眠之后,世間再無噩夢侵擾,那張籠罩九州的無形巨網,仿佛成了每個生靈與生俱來的庇護。
然而,新的秩序之下,新的困惑亦如春草般滋生。
南方共眠庭內,檀香裊裊,氣氛莊嚴肅穆。
新一任靜枕師的授職禮正在舉行。
數十名身著素白長袍的弟子垂首肅立,等待著庭主石心兒親自授予象征身份的溫玉枕牌。
就在儀式即將圓滿結束之際,一個不和諧的音符突兀地響起。
一名跪在末席的少年弟子突然伏地痛哭,雙肩劇烈顫抖,壓抑的嗚咽聲在靜謐的大殿中顯得格外刺耳。
“弟子無能……弟子……有罪……”
負責典儀的長老臉色一沉,厲聲喝道:“林苑!今日是何等場合,豈容你在此放肆!你修業不精,神思渙散,早已被除名,為何還賴著不走?”
那名叫林苑的少年猛地抬起頭,清秀的臉上滿是淚痕與絕望:“長老!弟子不甘心!我自幼便立志成為靜枕師,為人排憂解夢,可……可我連覺都睡不好,怎么配做靜枕師?”
他這句話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,激起千層浪。
大殿內一片嘩然。
一個連自己都無法安眠的人,如何去安撫他人?
這簡直是對靜枕師這一神圣職業最大的諷刺。
在眾人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中,林苑的頭垂得更低了,仿佛要將自己埋進冰冷的地磚里。
就在這時,一道清冷而溫和的聲音響起。
石心兒不知何時已走下高臺,來到了林苑面前。
她沒有斥責,也沒有安撫,只是靜靜地看著他。
那目光澄澈如水,仿佛能看透他靈魂深處的疲憊與掙扎。
“抬起頭來。”她說。
林苑身體一顫,緩緩抬頭。
石心兒伸出手,輕輕將他扶起。
然后,她從懷中取出一件物事,那是一塊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木牌,邊緣粗糙,上面用稚拙的刀法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“懶”字。
這木牌一出,幾位年長的長老頓時認了出來,神色微變。
這正是當年林歇在歸夢臺下,百無聊賴時隨手刻下的玩物。
他離去后,此物被山下村民拾得,一度當做神物供奉,后來又被石心兒悄悄取回,珍藏至今。
石心兒將木牌遞到林苑手中,木牌上還帶著她的體溫。
“你不是不夠好,”她的聲音不大,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,“你是太想好了。拼命想睡著,拼命想優秀,把自己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,又怎么可能得到安寧?”
她看著林苑困惑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說道:“從今天起,你的法號就叫‘懶覺’。記住,敢于承認自己累了的人,才有資格讓別人安心。”
林苑怔怔地握著那塊刻著“懶”字的木牌,仿佛握住了一道赦免令。
眼淚再次奪眶而出,但這一次,不再是絕望,而是釋然。
他重重地跪下,向著石心兒磕了一個頭,聲音嘶啞卻堅定:“弟子懶覺,謝庭主賜法號。”
大殿之內,鴉雀無聲。
所有人都被這一幕所震撼。
他們仿佛看到了一種全新的,卻又無比契合安眠之道的修行法門,正在眼前緩緩展開。
幾乎在同一時間,北境邊陲,風沙漫天。
一身戎裝的蘇清微正策馬巡視剛剛設立的安眠道導槽節點。
忽然,一名須發皆白的老兵沖出人群,不顧親衛的阻攔,跪倒在她的馬前。
“蘇帥!求您為小民做主啊!”老兵聲淚俱下。
蘇清微勒住韁繩,翻身下馬,親自扶起老兵:“老人家請講,有何冤屈?”
老兵泣不成聲地訴說道,他唯一的兒子本分耕種,只因前些日子太過勞累,沒有參加鄉里舉辦的“通宵守燈儀式”,就被鄉紳斥為“不敬真主”,勾結官吏,強行剝奪了他家賴以為生的幾畝薄田。
“通宵守燈儀式?”蘇清微眉頭緊鎖,這個名詞她聞所未聞。
隨行的文吏連忙解釋,這是自“終極安眠”之后,一些地方鄉紳為了彰顯自己對“歇真人”的虔誠,自行創立的規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