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絲穿過破敗的屋檐,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簾幕,將這方小小的天地與整個西疆隔絕開來。
臥在床沿的小黃,那曾一身油亮金毛的土狗,此刻已瘦骨嶙峋。
它的呼吸輕得像風中殘燭,每一次起伏,都有一縷幾乎看不見的金絲從它體內剝離,無聲無息地沉入腳下潮濕的土地,順著無形的脈絡向四面八方流淌而去。
當最后一絲微弱的氣息悠悠飄出窗外,混入冰冷的雨水中時,屋內那盞早已干涸的油燈,燈芯處竟“噗”地一聲,自行燃起一團柔和的光暈。
那并非火焰,而是無數細密的夢絲纏繞燈芯,憑空化出的光亮。
這光不灼熱,不刺眼,只靜靜地照亮了床上那個永恒凹陷下去的睡痕。
光芒穿透雨幕,那縷最后的氣息也隨風飄遠。
沿著安眠古道散落的十里八鄉,所有在睡夢中的人,無論老幼,凡是吸入了這絲氣息的,腦海中都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一個模糊的背影。
那背影就坐在自家田埂上,沉默不語,既不回頭,也無動作,只是靜靜地存在著。
然而,所有夢見他的人,心中翻騰的焦慮與不安竟奇跡般地平復下來,眼皮變得無比沉重,安然墜入了更深的夢鄉。
遙遠的北荒,冰雪覆蓋的靜枕堂內,石心兒猛地睜開了雙眼。
她端坐于靜室蒲團之上,周身縈繞的淺藍色夢輝瞬間收斂。
她下意識地抬手,修長的指尖輕輕撫過額前佩戴的一枚形如半月的銀色額胄——承夢胄。
胄上繁復的紋路正微微發燙,傳遞著一股宏大而溫柔的波動,那波動跨越了萬里山河,清晰地告訴她發生了什么。
“它把‘眠種’播出去了……”石心兒喃喃自語,聲音里有壓抑不住的震動與悲傷,“就像他當年,為我們做的那樣。”
同一時刻,在早已化為廢墟的歸夢臺遺址上空,一縷若有若無的青煙正漫無目的地游蕩。
這是墨老鬼消散前最后的殘念,即便身軀早已被天道之罰碾碎,這一點魂火卻依然遵循著百年前的舊例,巡視著這片他曾用生命守護的夢境邊界。
忽然,他停住了。
他“感覺”到地下的夢脈傳來一陣極其細微的顫栗,仿佛一張剛剛織好的蛛網,正被某種外力撕扯。
他將殘存的意念沉入地底,“看”清了那震動的源頭。
在那新生的、由無數凡人夢境匯成的脆弱夢網之下,幾縷幾乎被遺忘的、漆黑如墨的念頭正悄然復蘇。
那是百年前“凈夢儀”清洗天地時,僥幸逃逸并潛伏下來的天道窺視之念。
它們如同最耐心的毒蛇,借著凈夢儀殘留的毒素作掩護,蟄伏百年,只為等待夢網最脆弱的這一刻。
“呵。”墨老鬼的殘念發出一聲無聲的冷笑,充滿了不屑與決絕。
他不再試圖去穩固那些作為定錨樁的陣法遺跡,那已經沒有意義。
他做出了一個瘋狂的決定,將自己這最后一縷即將消散的執念,如同一顆釘子,毫不猶豫地、狠狠地灌入了那地底夢脈的裂縫之中。
“你們以為……只有神才能鎮邪?”
一聲仿佛來自亙古的質問在地脈深處回蕩,隨即,那縷青煙般的魂火驟然熄滅,徹底歸于虛無。
而在他消散的原地,一朵憑空出現的白色小花在雨中悄然綻放,五片花瓣極力朝天張開,宛如一只永不閉上的眼睛,警惕地守望著這片夜空。
東溟之濱,虛眠城舊址。
巨大的空間裂隙如同一道丑陋的傷疤,橫亙在荒蕪的大地之上。
百年前,這里是噩夢滋生的源頭——夢蝕裂隙,后被林歇親手封印。
而此刻,封印的邊緣正微微蠕動,絲絲縷縷的黑霧從中溢出,帶著足以讓萬物凋零的死寂與冰冷。
石心兒領著一隊神情肅穆的靜枕師趕到時,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。
“結‘固巢印’!快!”一名資深的靜枕師臉色發白,立刻便要指揮眾人布陣。
“等等。”石心兒卻抬手制止了他們。
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,她從懷中取出一件物事。
那是一片被燒得焦黑的草燈籠殘片,上面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金色余溫。
這是在她出發前,一只青羽小童拼命飛來,送到她手里的東西——是小黃留下的最后遺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