它最后一次張口,吐出的卻不再是凝聚著萬千噩夢的夢核,而是一縷極淡、近乎于無的呼吸之息。
那氣息輕得像一聲悠長的嘆息,自小黃逐漸透明的身體里溢出,飄出破舊的木窗,悄無聲息地融入了西疆清晨特有的薄霧之中。
它沒有固定的形狀,沒有特定的方向,仿佛只是完成了使命,便要回歸天地。
然而,當它觸及那條貫穿十二州、名為“安眠”的無形道途時,這縷氣息如同找到了歸宿的河流,瞬間散作千絲萬縷,順著那條由無數祈愿與思念鋪就的古道,浩浩蕩蕩地流淌而去。
這一夜,十二州之內,無論是錦衣玉食的王公貴族,還是掙扎求生的販夫走卒,凡是吸入了這絲氣息的人,都陷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沉眠。
夢中沒有光怪陸離的景象,沒有驚心動魄的追逐,只有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安寧。
像是漂泊已久的船終于靠岸,像是緊繃了一生的弦終于松開。
當他們次日醒來時,沒人能記清夢的具體內容,只覺得渾身輕松,心頭那塊不知何時壓上的巨石已然消失不見,腦海中只余下一個模糊而溫暖的念頭:自己做了一個很久以前就該做的好夢。
同一時刻,在早已化為一片廢墟的歸夢臺遺址,一個蹣跚的身影終于走到了盡頭。
墨老鬼的左臂早已在先前的激戰中徹底脫落,露出斷裂的線纜和金屬骨架,他那曾被譽為“鬼斧神工”的胸腔核心,此刻齒輪已然銹死,不再轉動。
他倚靠著一塊斷裂的石碑坐下,碑上“歸夢”二字已模糊不清。
他從懷中,或者說,從那空洞的胸腔里,取出了最后一根閃爍著微弱光芒的定錨樁。
他沒有絲毫猶豫,用僅存的右手,將那根陪伴了他一生的定錨樁,狠狠地插在了腳下的焦土之中。
金屬沒入土地,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。
他渾濁的機械眼眸望著遠方被晨曦染成金色的天際線,沙啞的嗓音像是兩塊生銹的鐵片在摩擦:“我本無心,卻守了一輩子心事。”
話音落下,支撐著他行動的最后一點能量也耗盡了。
那具由無數精密零件構成的機械身軀發出一連串不堪重負的哀鳴,隨即轟然倒塌,在清晨的微風中化為一堆冰冷的碎石與塵土。
翌日清晨,附近村莊的農夫趕著牛來此耕田,無意中發現了那根插在地上的定錨樁。
他好奇地走近,卻見樁子沒入土地的位置,竟奇跡般地生出了一株通體潔白的花。
那花的花瓣層層疊疊,舒展開來,竟像一只栩栩如生的眼睛,正靜靜地朝天睜開,仿佛在替那個已經離去的人,繼續不知疲倦地望著這片他守護了一生的土地。
南方的某個小村落里,裴元朗病臥在榻上,生命已如風中殘燭。
他干枯的手被一只小手緊緊握著,是他的孫兒。
孩子帶著哭腔問:“爺爺,林歇爺爺他……還會不會回來?”
老人渾濁的眼中泛起一絲笑意,他吃力地抬起手,摸了摸孫兒的頭,聲音微弱卻清晰:“傻孩子,他已經回來了啊。”見孫兒一臉不解,他微笑著補充道,“你看,每次當你說‘我想睡了’的時候,那就是他在對你點頭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