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,歸夢臺的廢墟上聚滿了從四面八方趕來的民眾。
他們本以為會是一場莊嚴肅穆的祭典,卻沒想到,林歇毫無征兆地出現了。
他沒穿象征身份的道袍,也沒攜帶任何法器,就那么穿著一身粗布麻衣,手里……還拎著一口烏漆嘛黑的大鐵鍋。
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,他熟練地架起大灶,生火,倒水,淘米,開始煮粥。
米粒在鍋中翻滾,香氣漸漸彌漫開來。
他一邊用大勺攪著鍋底,一邊對著山呼海嘯般的人群朗聲道:“都說我顯圣,說我入夢?那都是睡覺時的事,當不得真。今兒我就在這兒,給你們表演個活的!我給你們……現場打個呼聽聽!”
話音剛落,他竟真的把勺子一扔,找了截斷壁殘垣,一屁股坐下,腦袋一歪便靠了上去。
不過三五個呼吸的工夫,一陣響亮得近乎粗野的鼾聲便如雷鳴般響徹廢墟,期間還夾雜著幾聲夢囈般的咂嘴聲。
全場先是死寂,隨即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哄笑。
那股神圣肅穆的氛圍,被這陣鼾聲沖得七零八落,蕩然無存。
一個膽大的孩子笑著跑上前,伸出小指頭輕輕戳了戳林歇的臉。
林歇被癢得迷糊睜眼,睡眼惺忪地嘟囔了一句:“粥……粥好了沒?”
人群徹底笑翻了天,東倒西歪,不少人笑出了眼淚。
先前心中那一點點敬畏與疏離感,此刻已化為親近與莞爾。
神,是不會問粥好了沒的。
當晚,真正的“共眠節”夜里,林歇沒有出現在任何一個祭典中心。
他悄悄鉆進了遠離人群的一座野眠點,縮在一個巨大的麥秸垛里,枕著雙臂,默默聆聽著從四面八方傳來的、成千上萬種不同的呼吸與夢囈。
整個十二州,仿佛與他一同呼吸。
而在歸夢臺下的那片麥田中,一道纖細的身影悄然出現。
石心兒蹲下身,將懷中一直珍藏的、最后一片“愿碑殘片”,與數枚歸夢石的碎片,一同輕輕埋入了腳下的泥土之中。
就在殘片與土地接觸的剎那,一股極輕微、卻又深沉無比的震顫,從她腳下傳出,并迅速蔓延至整個大地。
那感覺,不像是地動山搖,更像是一個被禁錮了萬古的沉重事物,終于松開了第一道枷鎖時,發出的滿足嘆息。
與此同時,九天之上,周天星軌第三次突兀地停滯了。
這一次的停頓,比前兩次加起來都要久,整個宇宙仿佛都為此屏住了呼吸。
麥秸垛里,小黃警覺地豎起耳朵。
它依偎在林歇溫暖的懷里,卻忽然聽見——在那遙遠的、超越了星辰與夜空的深處,傳來了一聲微弱,卻又無比清晰的回響。
那聲音,像極了人類在極度疲憊后,發出的第一聲悠長的嘆息。
歸夢臺廢墟的人群中,一個須發皆白的老畫師,正顫抖著收起準備為“眠圣”描繪法相的畫卷。
他看著那個靠著斷墻呼呼大睡,嘴角還掛著口水的人,看著周圍捧腹大笑、毫無敬畏的民眾,渾濁的老眼中,卻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。
他丟掉畫卷,從行囊里瘋也似地翻找出一塊半焦的木炭,在一張破舊的草紙上,雙手顫抖,又無比堅定地畫下了第一筆。
他要畫的,不是神,而是一個在廢墟上,為眾生煮粥,而后酣然睡去的凡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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