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篤信,只有不斷前進,才能避免母親的悲劇。
然而,此刻回流的記憶,卻呈現了被他忽略的另一半。
母親被逐出山門的前一夜,并非愁容滿面,而是坐在窗邊,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,微笑著對他說:“朗兒,娘不想拼了,太累了。娘想回鄉下的老家,種一片自己喜歡的花。”
那微笑,不是失敗者的落寞,而是解脫者的釋然。
“噗——”
裴元朗一口心血噴出,染紅了面前的律典。
他不是敗給了懶惰,也不是敗給了天賦,他只是……被一個謊,被根植于心的恐懼,騙了一輩子!
“啊——!”
一聲悲憤至極的嘶吼響徹云霄,他猛地伸出雙手,將那本凝聚了他一生信念的《宗門律典》撕得粉碎。
紙頁紛飛,如同一場遲來的葬禮。
“我們不是敗給了懶惰……我們是被恐懼……騙了一輩子!”
與此同時,歸夢崖邊,石傀子魁梧的身軀如山岳般佇立。
隨著他的呼吸,整座歸夢崖,乃至整個玄霄山的山體,都開始發出低沉的轟鳴。
地脈深處,七根無比巨大的光柱沖天而起,貫穿了山體,其上光華流轉,隱約可見無數符文鎖鏈,那正是初代守夢人以自身血肉神魂鑄成的“夢基樁”。
石傀子緩緩開口,聲音仿佛與大地脈動合二為一,傳遍了整個世界:“當日七祖立約,并非要世人就此躺平,不思進取。而是……替眾生承擔那‘必須奮斗’的業力反噬。”
“天道平衡,有進則有退,有勞則有逸。當整個世界都陷入‘不努力就該死’的狂熱時,必然會引來天道的懲罰。每一代守夢人的沉眠,便是以自身為容器,替這天下,扛下一次天罰。”
話音未落,那七根擎天光柱驟然爆發出萬丈金光,在空中彼此連接,形成一個巨大的光環,將整座玄霄山籠罩其中,形成了一道前所未有、溫潤而堅固的金色結界。
幾乎就在結界形成的同時,外界有緊急訊息通過特殊渠道傳入玄霄山——千里之外,三座正在遭受恐怖靈災、山門即將被毀的宗門,竟在同一刻,風停雨歇,靈氣平復。
無數在災難中瀕臨死亡的修士,竟都在劇痛中安然入睡,醒來后,身上的傷勢竟在夢中自愈了大半。
高天之上,林歇側躺在一張由星光匯聚而成的無形榻上,愜意地感知著那億萬眾生匯聚而來的、龐大而純粹的愿力。
這股力量正自發地凝聚成新的規則雛形,帶著“休息即修行”的烙印。
但他沒有立刻接納這股力量,將其固化為新的天道法則。
他反而像是覺得這股力量有些燙手,隨手一揮,將其全數導入了趴在他身邊呼呼大睡的小黃體內。
小黃是一只看似普通的土狗,此刻卻被這股力量撐得全身金光亂冒。
下一刻,一股無形的血脈共鳴以它為中心,通過那無處不在的夢引符網絡,擴散至所有接觸過符箓的生靈。
這一夜,全境三萬六千名陷入長期沉睡的“守夢人”,在夢中看到了同一幕景象:他們不再是沉睡的囚徒,而是坐在了一張張高背椅上,面前擺著紙筆,親手書寫著自己認可的世間新律法。
次日清晨,整個世界都開始變得有些不一樣了。
東海郡的衙門,守門的衙役揉著眼睛發現,那塊懸掛了五百年的“秉公執法”金匾,不知何時變成了“午休兩個時辰”。
中州最大的稷下書院,一面用于鐫刻先賢教誨的石壁上,自動浮現出龍飛鳳舞的八個大字:“考試不過,也能吃飯”。
微小而深刻的改變,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發生。
而在那由億萬夢境交織而成的網絡最深處,那顆始終在沉睡中搏動的“夢心”,仿佛被這股前所未有的愿力驚動,緩緩地、緩緩地睜開了一只眼。
那是一只無法用語形容的眼睛,包含了宇宙的生滅,倒映著眾生的悲歡。
一道古老而悠遠的低語在虛無中響起,帶著一絲困惑,與一絲隱秘的期待。
“這次……他們真的自己醒了?”
這聲音未落,那股由眾生匯聚而成的愿力洪流,在經歷了最初的平和與喜悅之后,開始涌動出新的情緒。
那是被壓抑了千百年的憤怒,是被欺騙了無數代的怨氣。
這股力量不再僅僅滿足于書寫新的希望,它開始尋找舊世界的象征,去發泄,去打破,去徹底地埋葬過去。
一股狂暴而熾熱的意志,順著夢網的脈絡,如地底的巖漿般奔涌,流向了那些律法最嚴苛、壓迫最深重的地方,在那些最卑微、最絕望的心中,點燃了第一簇反抗的火苗。
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