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摸了摸懷里,那里揣著陳峰給她的懷表,還有老煙槍用命換來的情報。這些東西很輕,但又重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。
“我會等你的,陳峰。”她對著北方的天空低聲說,“等到再也等不下去為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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邊境線以北,蘇聯領土。
伊萬·彼得羅維奇趴在雪地里,已經兩個小時沒有動了。他的偽裝服讓他幾乎和雪地融為一體,只有眼睛透過觀察孔,死死盯著前方三百米處的邊境哨所。
那里現在由日軍控制。或者說,名義上還是“滿洲國”的邊防哨,但實際上全是日本關東軍士兵。哨塔上的機槍,巡邏隊的武器裝備,都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。
他在等。等天黑,等換崗的間隙,等一個機會。
左臂的傷口還在滲血,子彈擦過去帶走了一塊皮肉,不算嚴重,但在這種低溫下很危險。伊萬用雪敷在傷口上,利用低溫止血——這是他在遠東軍區特種訓練營學到的求生技能。
他的思緒回到了幾個小時前,陳峰讓他突圍時的眼神。那個中國人知道自己要死了,但依然冷靜地做出了最合理的安排:用自己當誘餌,換取情報送出的機會。
“告訴你的上級,佐藤要炸的東西在地下!可能是礦洞,也可能是軍事設施!”
地下……
伊萬的腦海中閃過一些情報碎片。三個月前,內務人民委員部遠東局截獲過一份加密電報,提及日本關東軍在黑瞎子洼地區進行“地質勘探”,但后續情報中斷了。兩周前,一個雙面間諜傳來模糊的消息,說日本人在地下“建造某種設施”,但具體用途不明。
現在,一切串聯起來了。
佐藤英機,關東軍情報科的王牌,親自坐鎮,調動重兵,動用大量炸藥……這不是普通的軍事行動。他們要炸開的,是一個已經存在的地下設施,而且很可能是一個敏感的、不能讓外界知道的設施。
天漸漸黑了。邊境哨所亮起了燈,探照燈開始規律性地掃射邊境線。換崗時間到了,一隊士兵走出哨所,另一隊士兵進去。
就是現在。
伊萬像蛇一樣在雪地上匍匐前進,利用地形和陰影的掩護,一點點靠近邊境線。他的動作極其緩慢,每前進一米都要觀察很久。這不是他第一次穿越邊境,但這次不同——他帶著可能改變局勢的情報,而且身后可能有追兵。
五十米。三十米。十米。
他已經能聽到哨塔上哨兵的交談聲,是日語。探照燈的光柱從他頭頂掃過,最近的時候距離他只有不到五米。
五米。這是最危險的距離。一旦被發現,哨塔上的機槍可以在三秒鐘內把他打成篩子。
伊萬屏住呼吸,一動不動。光柱移開了。
他猛地躍起,沖過最后五米,撲進邊境線另一側的雪溝里。成功了。
但他沒有立刻起身。經驗告訴他,最危險的時候往往在看似安全之后。他繼續匍匐,沿著雪溝爬行了近百米,直到完全遠離邊境線,才敢稍微抬頭。
前方是稀疏的落葉松林,再往前,就是蘇聯的邊防哨所了。但伊萬不打算去那里——正規的邊防哨所里有太多眼睛,他需要更安全的渠道。
他從懷里掏出一個金屬哨子,按照特定的節奏吹了三聲。間隔十秒,又吹了三聲。
等待。漫長的等待。
就在伊萬懷疑接頭人是否還在時,一個聲音從左側傳來,用的是俄語:“暴風雪來臨前,獵人該回家。”
暗號。伊萬松了口氣,回應道:“但狐貍的洞穴還沒找到。”
兩個人影從樹林里走出來,都穿著白色偽裝服,背著buqiang。為首的是個中年人,臉上有一道刀疤——那是伊萬的直屬上級,內務人民委員部遠東局特別行動處處長,代號“導師”。
“伊萬?”導師的聲音里帶著驚訝,“我以為你……”
“任務失敗了。”伊萬艱難地站起來,“安德烈犧牲了。但我帶來了重要情報。”
“先離開這里。”導師示意手下攙扶伊萬,“邊走邊說。”
三人迅速消失在樹林深處。半個小時后,他們抵達了一個隱蔽的山洞,這里是蘇聯在邊境地區的秘密前哨之一。
山洞里有簡單的醫療用品。導師親自給伊萬處理傷口,而伊萬則抓緊時間匯報。
“日本人在地下有個設施,在黑瞎子洼。”伊萬說,“規模不小,需要動用炸藥才能打開入口。佐藤英機親自指揮,兵力至少一個加強中隊。”
“地下設施……”導師皺起眉頭,“具體用途?”
“不清楚。但陳峰——那個抗日隊伍的隊長——猜測可能是軍事設施,或者是礦洞。”伊萬頓了頓,“他還說,佐藤在策劃一次大規模行動,可能針對邊境。”
導師的表情變得嚴肅。他走到山洞一角,掀開一塊帆布,下面是一臺軍用電臺。
“需要立刻向莫斯科報告。”他說,“但在此之前,我需要更多細節。那個中國人,他還說了什么?”
伊萬閉上眼睛,回憶著陳峰最后的每一句話,每一個表情。然后他睜開眼睛,說出了讓導師臉色大變的話:
“他說,設施入口有殘缺的標志,好像是‘防疫給水部隊’。”
山洞里一片死寂。
“防疫給水部隊……”導師重復著這個詞,聲音低沉,“伊萬,你知道這是什么嗎?”
伊萬搖頭。
“這是日本陸軍的一個秘密單位,名義上負責軍隊的衛生防疫和供水,但實際上……”導師深吸一口氣,“我們在中國的同志傳回過一些零散情報,懷疑這個單位在進行人體實驗,研究細菌武器。”
伊萬的背脊發涼。
“如果黑瞎子洼的地下設施是‘防疫給水部隊’的……”導師沒有說下去,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。
“我們需要證實。”伊萬說。
“證實之前,我們需要更多情報。”導師走到電臺前,開始調試頻率,“而那個中國人,陳峰,他現在在哪里?”
伊萬沉默了。過了很久,他才說:“他為了掩護我突圍,留下來吸引敵人。現在可能已經……”
他沒有說完,但導師明白了。
“可惜了。”導師嘆了口氣,“如果他活下來,會是個有價值的情報來源。不過現在,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。”
電臺接通了。導師開始用加密電碼發報,手指在電鍵上快速敲擊。滴滴答答的聲音在山洞里回蕩,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。
伊萬靠坐在洞壁上,疲憊如潮水般涌來。但他睡不著,一閉上眼睛,就看到陳峰站在巨石后回頭看他,眼神平靜地說:“帶情報回去。”
還有安德烈,那個總是抱怨遠東太冷的家伙,最后死在冰天雪地里,血染紅了白雪。
還有那些中國人,那些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戰士,他們正在為了自己的國家戰斗,直到最后一刻。
“導師。”伊萬突然開口。
“嗯?”
“如果我們證實了那是細菌武器設施……”伊萬的聲音很輕,“我們會做什么?”
導師的手指停頓了一下,然后繼續敲擊電碼。過了很久,在發報間隙,他才說:
“做該做的事。”
山洞外,夜色深沉。邊境線另一側,中國東北的土地上,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。
而此刻,在黑瞎子洼的地下深處,佐藤英機正沿著炸開的階梯向下走。手電筒的光柱刺破黑暗,照出人工開鑿的隧道,混凝土墻壁,還有墻上那些已經斑駁但依然能辨認的日文標識:
“第731部隊防疫給水分部——第三實驗場”
“絕對保密區域”
“未經許可嚴禁入內”
佐藤的嘴角勾起一絲笑容。他找到了,找到了帝國陸軍最隱秘的遺產之一。三年前,關東軍匆忙撤離時,不得不放棄這個地下實驗場,并炸毀了主要入口。但現在,它要重見天日了。
不,不只是重見天日。佐藤想,它將被賦予新的使命——一個更大、更重要的使命。
他走到一扇銹蝕的鐵門前,示意工兵撬開。門后是一個寬敞的空間,排列著生銹的鐵籠、手術臺、還有各種看不出用途的儀器設備。雖然大部分設備已經被破壞或帶走,但留下的東西,足夠讓佐藤完成他的計劃。
“清理這里。”他對身后的工兵隊長說,“三天內,我要這里恢復基本運轉。”
“可是,中佐……”工兵隊長有些猶豫,“這種設施,需要專業人員……”
“專業人員已經在路上了。”佐藤打斷他,“從哈爾濱的平房區調來的。他們會帶來我們需要的一切。”
他走出房間,沿著隧道繼續深入。手電筒的光掃過墻壁,照出一些模糊的涂鴉——那是被關在這里的實驗對象留下的,有用中文寫的“救命”,有用俄文寫的詛咒,還有一些根本看不懂的文字。
佐藤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些涂鴉。在他眼中,這些不是人類的吶喊,而是歷史的塵埃。而他,將創造新的歷史。
走出地面時,天色已近黃昏。副官迎上來報告:
“中佐,搜索隊回來了。沒有找到陳峰的尸體,但在東側山坡的冰縫里發現了這個。”
副官遞上一頂帶血的棉帽,還有一個小油紙包。
佐藤接過油紙包,打開。里面是一個筆記本,鉛筆,還有一頁被撕掉的痕跡。他翻看著本子,前面是空白,只有最后一頁被撕掉了——撕得很匆忙,邊緣還留著一點紙屑。
“搜過那個冰縫了?”佐藤問。
“搜了,里面是空的。但有很多血跡,還有這個。”副官又遞上一塊破布,是軍裝的內襯,上面用血寫了幾個字:
“山河……救……”
字跡潦草,顯然是重傷狀態下寫的。
佐藤的眼睛瞇了起來。陳峰可能還活著,而且被人救走了。救他的人,應該是趙山河——那個東北軍出身的副手。
“擴大搜索范圍。”佐藤下令,“活要見人,死要見尸。另外,通知所有關卡,加強盤查,重點注意有傷員的小隊。”
“是!”
副官離開后,佐藤獨自站在洼地邊緣,望著西沉的太陽。寒風吹起他的大衣下擺,發出獵獵聲響。
陳峰,你還活著嗎?
如果活著,你會去哪里?回營地?去找抗聯主力?還是……做點什么更瘋狂的事?
佐藤的嘴角再次勾起笑容。他其實希望陳峰活著。一個死了的敵人,只是一個數字。但一個活著的、還在掙扎的敵人,卻是一面鏡子,能照出他自己的模樣。
而且,陳峰活著,他的計劃才更完整。
“傳令。”佐藤對身邊的傳令兵說,“準備第二階段行動。三天后,我要看到結果。”
“是!”
夜幕降臨。黑瞎子洼再次陷入寂靜,但那寂靜之下,是暗流涌動。
地下設施的燈火通宵未滅,工兵和從哈爾濱趕來的“專業人員”在忙碌。地面上,日軍的搜索隊在擴大范圍,像梳子一樣梳理著每一寸山林。
而在更遠的地方,冰縫深處,趙山河背著昏迷的陳峰,正在漆黑的隧道里艱難前行。
那不是一個自然形成的冰縫,而是一條人工開鑿的、早已廢棄的礦道。趙山河在絕境中發現了它——冰縫深處,有一處塌方,塌方后面是礦道的入口。
他不知道這條礦道通向哪里,也不知道前面是生路還是絕路。他只知道,不能停,不能停。
背上的陳峰氣息微弱,但還有心跳。趙山河自己的傷口也已經麻木了,失血和寒冷讓他的意識開始模糊。但他咬著牙,一步一步,在無盡的黑暗中向前走。
黑暗。寒冷。寂靜。
只有腳步聲,喘息聲,還有滴水聲。
不知走了多久,前方出現了一絲微弱的光。不是陽光,而是某種礦石的熒光,幽幽地照亮了礦道的輪廓。
趙山河精神一振,加快了腳步。光越來越亮,礦道也越來越寬敞。最后,他走進了一個巨大的地下空洞——這是一個天然溶洞,洞頂有鐘乳石垂下,地面有地下河流過。而最讓人震驚的是,溶洞的墻壁上,布滿了閃閃發光的礦石。
金礦。這是一個天然的金礦礦脈。
但趙山河顧不上這些。他小心翼翼地將陳峰放在一塊平坦的巖石上,檢查他的傷勢。情況很糟,失血過多,傷口感染,體溫過低。
“隊長……撐住……”趙山河喃喃著,用最后一點力氣升起一小堆火——他隨身帶著火鐮和一點引火物,這是老煙槍教他的,永遠要準備好生火的工具。
火光驅散了黑暗,也帶來了一絲溫暖。趙山河撕下自己的內衣,用地下河的清水給陳峰清洗傷口,重新包扎。然后他靠在巖石上,看著昏迷不醒的陳峰,眼淚無聲地流下來。
“你說你不會死的……”他哽咽著,“你說你要帶我們打回沈陽的……你他媽的不能說話不算話……”
沒有回應。只有地下河的水聲,還有火堆的噼啪聲。
趙山河哭了一會兒,然后擦干眼淚。他不能放棄。只要還有一口氣,就不能放棄。
他從懷里掏出那個油紙包——陳峰昏迷前塞給他的。打開,里面是筆記本和鉛筆。趙山河想了想,用顫抖的手在本子上寫:
“1935年1月8日夜,不知名礦洞。隊長重傷昏迷,我亦受傷。此處疑似金礦,有地下河。若有人發現此記錄,請通知抗聯或沈陽林晚秋。趙山河絕筆。”
寫完后,他撕下這頁紙,折好,塞進陳峰懷里。然后他躺下來,看著洞頂那些發光的礦石。
真美啊。他想,如果是在和平年代,這里該是個多好的地方。
他閉上眼睛,沉沉睡去。夢里,他回到了北大營,那是九一八之前的夏天,陽光很好,兄弟們正在訓練,陳峰還是個陌生人,站在營門口……
而此刻,在礦洞之外的世界,風暴正在匯聚。
蘇聯方面,伊萬的情報已經傳到了莫斯科,內務人民委員部連夜召開緊急會議。
抗聯方面,林晚秋帶著殘存的隊伍抵達了二號備用營地,并派出了最可靠的情報員,試圖聯系上級。
日軍方面,佐藤的計劃正在穩步推進,黑瞎子洼的地下設施在迅速恢復運轉。
而歷史的車輪,在這一刻,發出了沉重的轟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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