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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第198章 斷箭與火種

      槍聲在山谷中炸響的瞬間,時間仿佛凝固了。

      陳峰從巨石后挺身而出的動作干凈利落,不帶絲毫猶豫。左肩和大腿的劇痛還在持續,失血帶來的眩暈感如潮水般涌來,但他的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明。第一發子彈沖出槍膛,精準地鉆進沖在最前面那個鬼子曹長的眉心——那人正端著百式沖鋒槍,臉上的狂熱表情永遠定格。

      “砰!”

      幾乎是同時,伊萬從另一側開火,托卡列夫shouqiang的子彈擊中第二個鬼子的咽喉。兩人形成的交叉火力短暫地壓制了山坡下的敵人,鬼子們下意識地臥倒尋找掩護。

      “走!”陳峰嘶吼著,不是對伊萬,而是對著西邊槍聲傳來的方向——趙山河他們還在那邊。

      伊萬沒有動。這個蘇聯人死死盯著陳峰,用英語急促地說:“一起走!我的任務是帶你回去!”

      “帶情報回去!”陳峰換掉最后一發子彈,槍口轉向一個試圖匍匐靠近的鬼子,“告訴你的上級,佐藤要炸的東西在地下!可能是礦洞,也可能是軍事設施!快去!”

      子彈擊碎巖石,濺起的碎石劃破了那個鬼子的臉。慘叫聲中,更多的子彈朝陳峰所在的位置傾瀉而來。

      伊萬咬了咬牙,最后看了陳峰一眼,那眼神里有敬意,有無奈,還有某種沉重的決心。然后他猛地轉身,像一頭雪豹般竄進身后的密林,白色的偽裝服在樹林間幾個閃動就消失了蹤跡。

      陳峰松了口氣。至少,情報有機會送出去了。

      現在,該處理自己的事了。

      他背靠巨石滑坐下來,大口喘著氣。左腿的繃帶已經完全被血浸透,每一下呼吸都牽扯著肩部的傷口。懷表從口袋里滑出,表蓋彈開,林晚秋那張溫婉的學生照在晨光中泛著微光。

      對不起啊,晚秋。陳峰用手指摩挲著照片,心里默默地說。這次真的回不去了。

      槍聲越來越近。趙山河他們的抵抗正在減弱——danyao快打光了。陳峰能聽出來,那些熟悉的漢陽造的射擊聲間隔越來越長,而鬼子的機槍還在瘋狂咆哮。

      他深吸一口氣,用還能動的右手從腰間解下一顆手榴彈——這是老煙槍出發前塞給他的,說是“最后一顆光榮彈”。擰開底蓋,拉環在食指上冰涼。

      但陳峰沒有立刻拉響。他還有事情要做。

      從貼身的內袋里,他掏出那個油紙包著的筆記本和半截鉛筆——林晚秋給的,讓他在遇到蘇聯人時用。現在用不上了,但可以用來記錄更重要的事。

      他翻開本子,第一頁是林晚秋娟秀的字跡,抄錄著一首裴多菲的詩:“生命誠可貴,愛情價更高。若為自由故,兩者皆可拋。”

      陳峰苦笑。這姑娘,總是在最細微處給他力量。

      他翻到空白頁,用顫抖的手開始寫字。字跡歪斜,但每一個筆畫都用力深刻:

      “1935年1月8日晨,黑瞎子洼。日軍中佐佐藤英機在此集結重兵,有大規模炸藥,目標疑似地下設施。推斷為軍事或戰略目標,可能關聯邊境沖突。抗聯‘鐵血義勇隊’隊長陳峰絕筆。”

      停頓了一下,他又加了一句:

      “若有人拾到此本,請轉交抗聯或轉告沈陽林晚秋:我沒食,只是路太遠。”

      寫完最后一個字,他撕下這頁紙,仔細折好,塞進懷表蓋內側,壓在照片后面。然后將本子和鉛筆重新包好,塞回內袋。

      做完這一切,他聽到了腳步聲——不是從山下,而是從側面。

      “隊長!”

      是趙山河的聲音,嘶啞中帶著驚喜。陳峰艱難地轉過頭,看到趙山河和另外兩名隊員正從西邊的樹林里沖過來,三人渾身是血,但都還活著。

      “你們……”陳峰想說什么,卻咳出一口血沫。

      “別說話!”趙山河沖到陳峰身邊,看到他的傷勢后臉色驟變,“媽的……隊長你……”

      “其他人呢?”陳峰問。

      趙山河低下頭,聲音哽咽:“二狗子沒了……鐵牛受了重傷,我們把他藏在樹洞里……能動的,就剩我們仨了。”

      三個。加上陳峰,四個。

      而山下,至少有五十個全副武裝的鬼子正在包抄上來。

      “走。”陳峰推了趙山河一把,“往北,追伊萬。他剛走,你們……”

      “隊長!”趙山河眼睛通紅,“你覺得我們會丟下你嗎?!”

      “這是命令!”

      “去他娘的命令!”趙山河第一次對陳峰吼叫,“在北大營,我聽命令,結果眼睜睜看著兄弟們被鬼子用刺刀捅死!在沈陽,我聽命令,結果全連就活下來十二個人!今天,我不聽了!”

      他蹲下身,不由分說地將陳峰背起來,對另外兩名隊員吼道:“掩護!往東邊撤!那邊有條冰縫,能藏人!”

      兩名隊員二話不說,一左一右開始射擊。他們的danyao顯然也不多了,每一槍都力求精準,暫時延緩了鬼子的推進速度。

      趙山河背著陳峰,在齊膝深的雪地里狂奔。這個東北漢子像一頭受傷的熊,每一步都沉重而堅定。陳峰能感覺到他背上的肌肉在顫抖——趙山河自己也受傷了,左臂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,血還在流。

      “放下我……你們還能活……”陳峰在他耳邊說。

      “閉嘴!”趙山河喘著粗氣,“要活一起活,要死一起死!老子這條命是你從北大營救出來的,今天就還給你!”

      他們沖進一片白樺林,身后的槍聲越來越近。兩名隊員邊打邊撤,其中一個突然悶哼一聲,撲倒在地——子彈打中了他的后心。

      “小山子!”趙山河想要回頭,但另一個隊員吼道:“別停!快走!我斷后!”

      那是隊伍里最年輕的戰士,才十七歲,大家都叫他“小豆子”。此刻這個少年臉上沒有恐懼,只有決絕。他打完最后一發子彈,端起刺刀,迎向追上來的鬼子。

      慘叫聲,怒吼聲,金屬碰撞聲。

      趙山河沒有回頭,他咬著牙,眼淚混著汗水滴進雪地里。陳峰閉上眼睛,他能想象出那個場景——一個少年,用一把buqiang,對抗十幾個武裝到牙齒的敵人。

      他們又跑了幾分鐘,終于看到了趙山河說的那條冰縫。那是山體滑坡形成的裂縫,表面覆蓋著冰雪,只露出一道狹窄的縫隙。

      趙山河將陳峰塞進去,自己也擠了進來。冰縫內部空間不大,但足夠藏兩個人。從外面看,幾乎無法發現這里有個藏身之處。

      兩人蜷縮在冰縫深處,屏住呼吸。外面的腳步聲、叫喊聲越來越近,手電筒的光柱掃過冰縫入口,幾次差點照進來。

      陳峰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,也能聽到趙山河粗重的喘息。黑暗中,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——那是戰友之間無需語的承諾:同生共死。

     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。外面的搜索持續了大約半小時,然后漸漸遠去。鬼子顯然認為他們往別處跑了,或者已經死在了亂槍之下。

      冰縫里寒冷刺骨。陳峰的體溫正在迅速流失,他能感覺到意識開始模糊。趙山河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,失血加上低溫,他的呼吸越來越微弱。

      “山河……”陳峰用盡力氣說,“聽著……如果我死了……”

      “你不會死。”趙山河打斷他,聲音虛弱但堅定,“林姑娘還在等你,那么多兄弟還在等你……你不會死。”

      “聽我說完。”陳峰咳嗽著,“如果我死了,你要帶著隊伍繼續打下去。去找楊靖宇,或者周保中,加入抗聯主力……別學我,總想單干……抗日,需要團結……”

      “隊長……”

      “還有,”陳峰從里里掏出個個油紙包,塞進趙山河里里,“這個本子……如果有一天你能見到林晚秋……交給她……”

      趙山河的手在顫抖:“隊長,你自己給她。”

      陳峰沒有回答。他已經說不出話了。黑暗像潮水般涌來,淹沒了他的意識。在徹底失去知覺前,他最后聽到的,是趙山河壓抑的哭聲,還有遠處傳來的一聲巨大的baozha聲——

      轟!!!

      地動山搖。

      ---

      同一時間,黑瞎子洼。

      佐藤英機站在臨時搭建的指揮所前,面無表情地看著工兵們將一箱箱炸藥搬運到預定位置。他手里把玩著一枚南部式shouqiang的彈殼——那是從李鐵柱尸體旁撿到的,陳峰隊伍使用的子彈型號。

      “報告中佐!”一個少尉跑步過來,立正敬禮,“東側山坡的抵抗已經肅清,擊斃抗日分子三人。西側正在搜索,逃竄的敵人應該不超過五個。”

      “陳峰呢?”佐藤問,聲音平靜。

      “尚未發現尸體。但我們在巨石后發現大量血跡,還有這個。”少尉遞上一頂破舊的棉帽,上面有彈孔。

      佐藤接過帽子看了看。很普通,但帽檐內側用紅線繡著一個“峰”字——這是中國民間常見的做法,在衣物上繡名字以防丟失。

      “繼續搜。”佐藤將帽子丟給少尉,“活要見人,死要見尸。”

      “是!”少尉猶豫了一下,“另外……那個蘇聯人,還沒找到。他往北邊跑了,可能已經接近邊境……”

      佐藤的眼中閃過一絲寒光,但很快恢復了平靜:“無妨。一個蘇聯情報員,改變不了大局。重要的是這里。”

      他轉身看向洼地中央。工兵們已經完成了炸藥的布設,爆破專家正在做最后的檢查。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爆破方案——不是要炸毀整個洼地,而是要精確地炸開某個特定的位置。

      “報告中佐,準備工作完成,隨時可以起爆。”爆破專家走過來報告。

      佐藤看了看懷表:上午九點四十七分。比原計劃晚了兩個小時,但還在可接受范圍內。

      “人員撤到安全距離。”他下令,“五分鐘后起爆。”

      “是!”

      士兵們開始有序撤離爆破區。佐藤最后一個離開,他走到李鐵柱的尸體旁,停下腳步。這個中國叛徒睜著眼睛躺在雪地上,瞳孔已經渙散,但臉上的表情很奇怪——不是恐懼,也不是痛苦,而是一種……解脫。

      佐藤蹲下身,用手合上了李鐵柱的眼睛。

      “你完成了你的使命。”他用中文低聲說,像是在對一個老朋友說話,“你的母親和妹妹,我會遵守承諾。她們會在‘滿洲國’過上安穩的生活——只要你提供的情報是真的。”

      他站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雪,走向安全區。

      五分鐘后。

      起爆按鈕按下。

     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,而是一連串沉悶的、深遠的轟鳴,像是大地在呻吟。地面劇烈震動,積雪被震得揚起數米高。洼地中央,一個直徑約十米的洞口在煙塵中顯露出來——那不是自然形成的,洞口邊緣有明顯的加固結構,雖然已經被炸塌了部分。

      佐藤舉起望遠鏡。透過漸漸散去的煙塵,他看到洞口下方是人工開鑿的階梯,深不見底。洞口邊緣有模糊的標志,但被炸毀了大部分,只能辨認出幾個殘缺的字:

      “……防疫……水……部隊……”

      他的嘴角勾起一絲滿意的笑容。

      找到了。

      ---

      六十里外,抗聯秘密營地“鷹巢”。

      林晚秋一夜未眠。老煙槍帶著猴子他們出發后,她就一直站在洞口,望著北方。天亮了,雪停了,太陽升起,但她的心卻越來越沉。

      沒有消息。一點消息都沒有。

      營地里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。小順子的傷勢雖然穩定了,但還在發燒,需要持續照料。其他傷員也需要換藥、喂食。而更讓人擔憂的是,陳峰、趙山河、老煙槍……所有能主事的人都不在,剩下的二十幾個戰士雖然忠誠,但明顯有些人心惶惶。

      “林姑娘,你去休息會兒吧。”一個叫大劉的老兵走過來勸道,“你都站了一夜了。”

      林晚秋搖了搖頭,嘴唇凍得發紫:“我沒事。煙叔他們……有消息嗎?”

      大劉嘆了口氣:“派出去的偵察兵還沒回來。這天氣,山路難走……”

      正說著,遠處傳來了哨兵的呼喊聲:“有人!西邊有人!”

      林晚秋的心猛地一跳,沖出洞口。幾個戰士也抓起槍跟了出去。

      西邊的山坡上,三個身影正踉踉蹌蹌地朝營地走來。走得近了,林晚秋認出那是猴子——老煙槍帶走的三人之一,但他只有一個人,而且……

      “猴子!”大劉沖上去扶住幾乎要倒下的猴子,“煙叔呢?其他兩個人呢?”

      猴子渾身是血,左腿明顯受了傷,走路一瘸一拐。他看到林晚秋,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:“林姑娘……煙叔他……他……”

      “慢慢說。”林晚秋強迫自己冷靜,但聲音在顫抖。

      猴子被扶進山洞,喝了口水,才斷斷續續地講述了經過:

      他們按照計劃往西邊制造動靜,成功引開了一部分鬼子。但鬼子太多了,很快就發現了他們只是誘餌。一場遭遇戰,另一個戰士當場犧牲,老煙槍為了掩護猴子撤退,主動暴露位置引開追兵。

      “我最后看到煙叔……他被鬼子圍住了……”猴子泣不成聲,“他朝我喊,讓我快跑,一定要把消息帶回來……”

      “什么消息?”林晚秋追問。

      猴子從懷里掏出一個沾血的布包,遞給林晚秋:“煙叔說……如果隊長他們回不來……就把這個交給抗聯總部……這是他用命換來的……”

      林晚秋顫抖著打開布包。里面是一張手繪的草圖,標注著黑瞎子洼周邊的地形和鬼子兵力部署。還有一張小紙條,是老煙槍那歪歪扭扭的字跡:

      “鬼子重兵集結黑瞎子洼,有大量炸藥,目標不明。佐藤親臨指揮。建議速報總部,派主力偵察。另:若見陳峰,告訴他,我王福生沒給他丟人。”

      紙條的最后,是一行更小的字,像是后來加上去的:

      “林姑娘,照顧好自己,等隊長回來。他是個好漢子,配得上你。”

      林晚秋的眼淚奪眶而出。她死死咬住嘴唇,不讓自己哭出聲。那個總是叼著煙袋、說話油滑卻總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的老人,那個像父親一樣照顧著每個人的老煙槍……

      “還有……”猴子擦了把眼淚,“我在回來的路上,聽到了baozha聲……從黑瞎子洼方向傳來的……很響,地都震了……”

      baozha?林晚秋的心沉到了谷底。陳峰他們就在黑瞎子洼……

      “準備轉移。”她突然說,聲音出奇地冷靜。

      “什么?”大劉一愣。

      “鬼子可能會順著猴子的蹤跡找到這里。”林晚秋站起身,盡管腿還在發軟,但眼神已經變得堅定,“收拾東西,帶上傷員,往二號備用營地轉移。馬上!”

      她的果斷讓戰士們重新找到了主心骨。很快,整個營地行動起來。能帶走的物資打包,帶不走的掩埋或銷毀。傷員被小心地安置在擔架上。一個小時后,這支殘存的隊伍離開了“鷹巢”,向更深的山林進發。

      林晚秋走在隊伍最后,回頭看了一眼這個他們住了兩個多月的營地。山洞、窩棚、訓練場……到處都有回憶。陳峰在這里教戰士們戰術,趙山河在這里帶著大家訓練,老煙槍總在晚飯后給大家講古……

      而現在,只剩她一個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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