漠北的風沙總是來得突然。
花癡開和阿蠻在沙丘背風處搭起簡易帳篷時,天邊那抹鉛灰色已經壓到了頭頂。遠處,枯死的胡楊林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嘶鳴,像極了這些年他夢里常常聽到的聲音――母親菊英娥被擄走那夜的風聲。
“開哥,火升好了。”阿蠻搓著手,把最后一把干駱駝刺扔進火堆。火光映著她被風沙磨礪得粗糙的臉,那雙眼睛卻依舊清澈,“你說,這次能找到伯母嗎?”
花癡開沒有立刻回答。他從懷中取出一枚褪色的骰子,在掌心慢慢轉動。這是司馬空臨死前吐出的最后線索――一枚特制的象牙骰子,六面不是點數,而是六個極小的地名。其中一面刻著的“紅柳泉”三個字,已經在他掌心摩挲得幾乎看不清。
“屠萬仞說,母親最后出現在紅柳泉。”花癡開的聲音有些沙啞,“那是十三年前的事了。”
“十三年……”阿蠻低聲重復,“伯母一定吃了很多苦。”
火堆噼啪作響。花癡開盯著跳動的火焰,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雨夜――花千手倒在血泊中,母親把他塞進地窖,最后回頭時那雙決絕而溫柔的眼睛。那年他六歲,還不完全明白死亡和離別的意義,但母親眼中的光,成了他這些年唯一不會熄滅的燈火。
“她會活著的。”花癡開把骰子握緊,“母親說過,只要還有一絲希望,就要等下去。”
阿蠻張了張嘴,想說什么,卻突然警覺地抬頭:“有人來了。”
風聲里,確實夾雜著不一樣的聲音――不是駝鈴,不是馬蹄,而是一種極輕的、幾乎與風沙融為一體的腳步聲。花癡開瞬間熄滅火堆,兩人隱入陰影。
來者只有一個。
是個女人,裹著破舊的灰色斗篷,風帽遮住了大半張臉。她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踏得極其謹慎,卻異常平穩。在距離帳篷十丈處,她停下,抬手掀開了風帽。
花癡開的心臟在那一瞬間停止了跳動。
那是一張飽經風霜的臉,皺紋像刀刻般深,皮膚被漠北的風沙打磨成古銅色,左眼角到耳際有一道陳年傷疤。但那雙眼睛――那雙溫柔而堅韌的眼睛,和他記憶里的一模一樣。
“開兒。”女人的聲音嘶啞得幾乎破碎,“是你嗎?”
花癡開從陰影中走出,每一步都像踏在云端。十三年,四千七百多個日夜,他無數次想象過重逢的場景,設想過要說的話,要問的問題。可此刻,所有的語都堵在喉嚨里,只剩下兩個字:“娘。”
菊英娥看著他,眼眶一點點紅了。她顫抖著伸出手,想要摸他的臉,卻在即將觸及時停住,仿佛怕這是一場夢,一碰就碎。
“你長大了。”她的聲音哽咽,“長得……像你父親。”
花癡開再也忍不住,撲通一聲跪倒在地,抱住母親的腿,像個六歲的孩子那樣放聲大哭。十三年的委屈,十三年的思念,十三年在賭桌上磨礪出的冷硬心腸,在這一刻土崩瓦解。
阿蠻悄悄退到遠處,背過身去抹眼淚。
不知過了多久,風沙漸歇,星斗初現。帳篷里重新生起火,菊英娥捧著兒子遞來的熱水,手還在微微顫抖。
“那夜之后,”她緩緩開口,目光落在跳躍的火苗上,“司馬空的人把我帶到漠北。他們想逼我說出花家賭術的精髓,想得到‘千手觀音’的全本。”
花癡開握緊拳頭:“他們折磨您了?”
菊英娥搖搖頭,又點點頭:“身體上的折磨不算什么。他們真正的酷刑是……讓我看著其他被抓來的賭術高手,一個個被逼瘋、被廢掉雙手、被扔進沙漠自生自滅。他們想用恐懼擊垮我。”
她的語氣很平靜,平靜得令人心碎:“但我不能垮。我知道你還活著,夜郎七會照顧好你。只要我還活著,你就還有娘。”
“所以您一直等在紅柳泉?”阿蠻輕聲問。
“不完全是。”菊英娥看向兒子,“我在等一個機會。司馬空每年會來一次漠北,檢查‘藏品’――他是這么稱呼我們的。我知道總有一天,會有人來追查花千手的死因,來尋找我這個失蹤的‘花夫人’。我等了十三年,終于等到了你。”
她從懷中取出一卷泛黃的羊皮紙,緩緩展開。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,還有精細的人體經絡圖。
“這是‘千手觀音’的全本,”菊英娥說,“你父親當年只來得及傳授你基礎。真正的精髓在這里――不只是手上的功夫,更是心、眼、氣、神的合一。”
花癡開雙手接過,指尖觸到羊皮紙的瞬間,仿佛感受到父親殘留的溫度。
“但今天,我不是來教你這個的。”菊英娥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,“開兒,你殺了司馬空,逼問了屠萬仞,以為快要接近真相了,對嗎?”
花癡開怔住:“難道不是?”
“司馬空、屠萬仞,包括你這一路上遇到的所有‘天局’殺手,都只是棋子。”菊英娥的聲音低沉下去,“真正的棋手,你還沒見到。”
帳篷外,風聲又起。這一次,風里夾雜著不一樣的聲響――不是一個人,而是一群人,正從四面八方圍攏而來。
阿蠻立刻拔刀,花癡開卻按住她的手:“等等。”
他聽出來了。這些腳步聲訓練有素,節奏統一,不是普通的沙漠匪徒。而且,他們并沒有刻意隱藏行蹤,反而像是……在等待什么。
菊英娥站起身,理了理破舊的斗篷:“他們來了。”
“誰?”
“‘天局’的接引使。”菊英娥看向兒子,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,“我在這里等十三年,不僅是為了等你,也是為了等他們。開兒,想知道你父親真正的死因嗎?想知道‘天局’究竟是什么嗎?”
她頓了頓,一字一句地說:“那就跟我來,參加一場你從未想象過的賭局。”
帳篷門簾被掀開。外面站著八個身穿黑色勁裝的人,每人臉上都戴著銀白色的面具,面具上是簡化的八卦圖案。他們分列兩側,中間讓出一條路。
為首之人躬身:“花夫人,時辰到了。局主有請。”
菊英娥回頭看向兒子,微微一笑。那笑容里有欣慰,有驕傲,也有深深的不舍:“敢不敢賭這一把?賭注可能是……我們的命。”
花癡開看著母親,看著這十三年日夜思念的臉,看著那雙經歷過無數磨難卻依然明亮的眼睛。然后,他也笑了。
“娘,”他說,“您知道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什么嗎?”
“什么?”
“六歲那年,沒能跟您說再見。”花癡開站起身,撣了撣衣袍上的沙塵,“這一次,無論賭局結果如何,我都不會再讓您一個人走。”
他握住母親的手。那雙手粗糙,布滿老繭,卻溫暖而有力。
“阿蠻,”他轉頭,“你可以不跟來。”
“說什么呢!”阿蠻把刀插回腰間,“你們母子團圓戲演得感人,就想把我踢開?沒門!”
三人相視而笑。